四南之声
62期四南之声:陈丹燕朗读《上海的早晨》
思南读书会 2015/04/19
陈丹燕,著名女作家,著有上海历史非虚构作品《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等,长篇小说《成为和平饭店》、旅游随笔《咖啡苦不苦》等。
《上海的早晨》朗诵节选
这个人是沪江纱厂的副厂长梅佐贤,外号叫酸辣汤。这个外号的来源有一段这样的历史:梅佐贤本来并不是办纱厂的,是开饭馆出身的商人。他的表哥裘学良是沪江纱厂的厂长,就凭这个亲戚关系到厂里来的,起先是担任事务主任的工作,最近升了副厂长。裘学良经常生病在家,不来上班。梅佐贤这个副厂长,几乎就是正长了。他在纱厂工作也和他开饭馆一样,钱经过梅佐贤的手,他总要弄点油水。比如说厂里发代办米吧,本来应该向上海粮食公司采办的,但是没有油水可捞,他就向庆丰米号采办。沪江纱厂总管理处的职员和厂里职员家属的代办米,都是庆丰送去的;有的时候,在梅佐贤的默许之下,还掺杂一些霉米进去。那时候,梅佐贤所得到的油水当然就更多了。大家吃代办米发现霉味,自然有些不满,甚至于发了牢骚,梅佐贤表现得更不满,他当着职员的面骂庆丰,说这样做生意是自寻绝路;可是下一次的代办米仍然是要庆丰送去。一任事务主任,梅佐贤捞到的油水不少,他同人合伙,开了一家碾米厂。工人说,鸡蛋到了梅佐贤的手里也要小一圈。这个比喻并不过火。在上海解放前夕,厂里的钢丝针布、皮带皮、棉纱等等东西,直往他家里搬,起初说是保存起来,以后就变成梅佐贤的了。
他做这些事体总经理并不是不晓得,但他不在乎。因为总经理要更大的油水,梅佐贤可以在这方面献出他的才能和智慧。只要总经理的眉毛一动,他就晓得总经理在动啥脑筋。凡是总经理要办的事,假如别人办不到,只要找梅佐贤,没有一件不能完成的。而且,有些事只要总经理稍为暗示一下,他就懂得应该怎样去办。所以他的另外一个绰号叫做总经理肚里的蛔虫,就是这样得来的。因为字太长,又只能说明他的一个方面,就是说不很贴切,叫的人比较少,也不经常。酸辣汤的外号在厂里是无人不知的。他自然并非不晓得这个外号,有时听到了倒反而很得意:我梅佐贤就是酸辣汤,你把我怎么样?现在从事务主任爬到副厂长的地位,是总经理面前的一位红人,谁也奈何他不得。
梅佐贤走进了客厅。穿着白卡叽布制服的老王捧着一个托盘轻轻走过来,把一杯刚泡好的上等狮峰龙井茶放在梅佐贤面前的矮圆桌上。梅佐贤悠然自得地坐在双人沙发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向老王望了一眼,谦和地问道:
“总经理回来了吗?”
“刚回来,在楼上洗脸。”
“请你告诉他,我来看他。如果他有事,我在这里多等一歇没有关系。”
老王点了点头,去了。梅佐贤揭开矮圆桌上的那听三五牌香烟,他抽了一支出来,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烟盒子,很自然地把三五牌的香烟往自己的烟盒子里装。然后拿起矮圆桌上的银色的朗生打火机,燃着了烟在抽,怡然地望着客厅角落里的那架大钢琴。钢琴后面是落地的大玻璃窗,透过乳白色绢子的团花窗帷,他欣赏着窗外花团里翠绿的龙柏。
楼上传来咳嗽声。梅佐贤从怡然自得的境地跳了出来,他连忙熄灭了烟,站起来拍一拍刚才落在西装裤子上的烟灰,整了一下玫瑰红的领带。他晓得总经理快下来了,目光对着客厅的门。果然楼梯上有人下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迟缓地往下移动。梅佐贤走到门那边去,像是接待一个贵宾似的在那边等候着。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走到客厅门口,容光焕发,脸胖得像一个圆球,下巴的肉往下垂着,使人担心这肉随时可以掉下来。看上去年纪不过四十左右,实际上他已是靠五十的人了。头上没有一根白发,修理得很整齐,油光发亮,镜子似的,苍蝇飞上去也要滑下来的。他很得意自己没有一根白发,用谦虚的语气经常在朋友面前夸耀自己:“我是蒙不白之冤,这个年纪应该有白发了。我的三个老婆对我没有一根白发是很不满意的,尤其是大老婆最恨我的头发不白。”如果朋友们凑趣地说:“那是怕你纳第三个姨太太。”那他就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嘻嘻地笑笑。上海解放以后,他的说法有一点修正,现在他这样说:“我的老婆对我没有一根白发是很不满意的。”他不再提三个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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