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4日下午,尽管下着小雨,思南文学之家内仍座无虚席。本次活动的嘉宾之一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的作者梁鸿。此外,本期思南读书会还邀请到了《上海文学》副主编、小说《繁花》的作者金宇澄老师。2014年10月刊起,《上海文学》连载首发梁鸿老师的新作《云下吴镇》,以一个个人物和故事,展现小镇民间世相和生命的复杂形态。金老师长期关注梁鸿的写作,其城市生活和写作经验跟梁鸿的写作可以对照阅读,二人之间的切磋交流成就了一场精彩的对话。本期主持是青年评论家项静。
我们为什么要谈故乡?
在谈主持项静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谈故乡?"之前,梁鸿先对"故乡"一词下了定义:"故乡这个词本身是一个距离的词语,只有你离开你的家,你的归属不再属于那个地方的时候,你才能说你回到了故乡。"
"故乡是一个特别大的现实的话题。比如乡村该如何发展?比如说城市化的发展的背后,我们样安置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怎么样安置我们的所谓的传统等等。而在新时代下故乡又成为一种情绪,可能仅仅成为一种所谓的怀旧,但在这个时候,需要我们来分析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谈故乡,故乡对于一个普通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当然对于写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思考的。"梁鸿如是说。
结合以往写作经验以及主题,梁鸿这样阐述她坚持写故乡的缘由:"我的书是以个体人的生命为基点来写的,主要是讲故事,没有把它作为一个大的所谓的社会问题来直接切入,我想写我们梁庄的农民他们生活。今天说从故乡出发,可能分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作为写作者我,是作为故乡的视角来看待村庄。但是你所写作的对象,他实际上没有故乡这个视野。我在写这两本书的时候,我一方面努力把自己作为梁庄的女儿,以亲属的身份来写作的。希望能够把他们的生命的流动,把他们年轻的时候,年老的时候,他们生命的变迁写出来。另一方面,也希望自己有大的视野,用所学的社会学、人类学,或者各种知识背景,用一个反观的视野看待梁庄的生活。"
金宇澄老师则说:"我们的生活和故乡都有密切的联系,中国人和西方人不一样的地方是'乡'这个字,家乡、故乡、老乡,乡亲这类字非常多,中国是从乡下过来的。问题是故乡一词也包括了城市甚至于国家,我出国后想念我的故乡,包括了很大的不确定范围。在这个意义上,并不是城市的反面。当然'城市'两字在希腊语里就是'母亲城',他们根就是城市,中国永远和'乡'有关。"
"中国每一个乡村现在发生的事情,如果像梁鸿老师这样详细写出来的话,非常吸引人,不论从可读性,还是从情感上面。许知远写过一篇文章,意思是我们中国人这么多年的历史,但觉得我们周围都是新的建筑,眼睛看不到古代的遗址,好像我们是没有传承的,我们青年人都是无根的人。在城市里面,尤其经过这么多年,变成我们都是没有族谱的,或者我们的族谱只在百家姓里面,我们原来是这个老家那个地方来的。"金宇澄如是说。
非虚构的特殊方式
项静说,梁鸿老师她的书都有内在联系的,像第一本《中国在梁庄》是非虚构,写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第二本是《出梁庄记》,写梁庄延伸到中国各地。我们觉得她的作品,一步一步把中国的地图拼起来,你看到她一个人视角中的中国。在《上海文学》的专栏,《云下吴镇》,是一个乡镇,又走出一个空间。
梁鸿说,我在《上海文学》写这个专栏,是受金宇澄老师的启发,我们在聊天。一方面,这四五年不断的回家,不断跟各种人接触,我觉得在我脑子里有无数的人物在很鲜明的跳跃,我想把他们写出来,每个人鲜明的表情,眼睛、行动,包括性格,包括怎么生活。同时我觉得小镇也是非常中国有意思的过渡形态,它即使脱离农业生活的集聚地,但是同时农业又没有完全脱离。
《上海文学》杂志在非虚构作品领域里一直有特点,以连载的形式,首发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纪事》、《甘南纪事》等作品,引起读者极大反响。金宇澄老师则由此谈到了非虚构的话题:"看到很多作家写关于农村题材的稿子,是按照90年代,甚至80年代的方式来写,非常单纯,实际上掌握不了那些细部,那么生动的东西,缺乏梁鸿老师那种饱满度。文体上,非虚构和虚构这一块东西,说起来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梁鸿老师用一种更文学的方式来做。非虚构在过去讲就是报告文学,报告文学大部分是一种记者的口吻,慢慢沿革过来。梁鸿老师在这块,在文体上的努力,是国内的作家当中非常少见的,要不就是现在说的非虚构,非虚构是有,但她却又把非虚构给改变了,把报告文学也改变了,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做法,所以我约了梁鸿老师,希望在我们《上海文学》开一个专栏,她现在每期写一篇。"
方言写作是表达,更是抢救
主持人项静谈到梁鸿在语言上的写作特色:"我看梁鸿老师两本非虚构的书有一个感受,一方面是学术性的语言,因为她会引用很多人类学的著作;另一方面又有文学性和地方性的语言,比如采访当事人的时候,她又会把当事人的语言原原本本显示出来,让他自己来说话。而金老师的《繁花》,也是吴语方言。所以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两位回答一下,你觉得方言仅仅是一种语言吗?仅仅是一种文学叙述的语言吗?还可以给文学带来什么其他的东西。"
金宇澄老师说:"我做小说编辑,一直是建议作者不放弃方言,普通话其实是一种官方语言,对于经济、管理国家、沟通南北功不可没,但对于文学,有缺少文字魅力的问题,在表现个性,表现时间方面,用普通话表现我们这个时代,再过三百年,普通话还是这样,但《金瓶梅》丰富的语言味道,可以被时间固定下来。梁鸿老师在《上海文学》开的每期一万字左右专栏,可以试一期不管叙事、对话全用河南话,把看不懂的字去掉,肯定非常漂亮,文学是艺术,艺术最大的特征就是把自己和别人分开,现下文字同质化的倾向很明显。"
梁鸿听后表示赞同:"方言就是一种土里长出来的语言。如果文学能够把它表述出来,恰恰是一种很大的文学性。它不是土气,它真的是一种集聚华丽的一种语言。我在写村支书他那段话的时候觉得真是太美了。这是人物的原话,我只是整理了一下。简直就是优美的反讽抒情诗,整个话押韵,非常好。我现在一句话不会说,有人可以用河南方言读一读,是非常押韵的,非常顺畅的,带有唱腔的韵调。这种语言,我们文学不来表达,真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情。"
金宇澄老师补充道:"不光是表达,也是抢救。我经常听到说,谁谁说的话是标准上海话,过去老上海话是什么样,甚至要大家来学老上海话。实际上是没有固定上海话的,上海的特殊性跟河南不一样,河南是几千年的历史,上海是一个历史的码头,大家都来,每个人都带乡音,因此没有标准的上海话,上海各区有各区的味道。另外任何的方言都在随时间不断变化,它是流动的,普通话进入字典,固定不变。文学要人物的丰富性,语言丰富性,语言生命力,方言才是生命。现注重文体、注重语言的作家并不多,看重故事,文学语言特色似乎没用了,电影、电视剧不反映你的语言,你的语言样式会流失。我非常期待梁老师能把我们《上海文学》这个专栏,包括语言部分写得更好。"
在活动最后的互动提问环节,梁鸿提到,她最新的散文随笔集《历史与我的瞬间》探讨了历史、时间和"我"的关系,历史赋予个人的都是一个个的瞬间,能够对这瞬间所包含的形式及与世界产生的关联进行思考,我们就汇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洪流。这也就是一个人在此地"在"的感觉。梁鸿对于自己未来的写作道路有着这样的期许:"我觉得我的写作,可能会一直跟我的故乡相关。不管回到故乡,还是从故乡出发,我觉得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精神的原点,它可能会使我对这个时代,对这个时代的人生有更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