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TR:安·比蒂1947年9月8日生于美国华盛顿,她是处女座,在某一个小说里面,其中也提到她是处女座,她是一个很仔细的人。她长大之后从高中毕业,成绩接近班级末名。她的学习成绩不太好,小时候家附近有公园经常玩,热爱大自然,对写作不是太熟悉,或者是太热爱,她也自认为是很普通的人。但是大家看到,她虽然是末名毕业生,但是她还是成为一名小说家,可以说是一个类似于美国梦的励志故事。
她硕士毕业之后在《西部文学评论》发表第一部短篇。1973年时,她有一个短篇获得《大西洋月刊》一等奖,这个杂志在美国是一本非常著名的杂志,虽然不像《纽约客》影响这么大。接下来, 1974年4月8日,她在《纽约客》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柏拉图之恋》,就是三本一套的《<纽约客>故事集》里面的第一篇故事。
之后她写了各种各样的小说。她跟某些只写短篇小说的作家(如获诺贝尔奖的门罗)不一样,她既写短篇,也写长篇,当然她最著名的还是短篇。我们现在看到的《一辆老式雷鸟》、《你会找到我的地方》和《洛杉矶最后的古怪一日》,这一套三本书里面一共有48个短篇,从1974年开始写,三十多年里面,整个一套书是按照时间顺序安排的。最前面是最早写的,最后一篇是最后写的。
从这当中,大家可以这样集中阅读,可能会非常明确地体会到,安·比蒂风格的变化,在三十多年里面的变化,包括篇幅变化,以及她自己人生的变化--就是从初出茅庐的少女作家,到成为一位比较成熟的作家。这些自身的情况也可以从文本当中体现出来。
黄昱宁:从1972年到1974年当中,有长达两年的时间,比蒂是被《纽约客》反复退稿的,一共退了大概有十三次,二十二个月里面有十三次退稿。我不知道在座有没有一些已经写过东西发表的,应该可以想像,她的神经是很强大的,我肯定是没有办法接受的,是非常磨人的。我来之前查过资料,看过一些退稿信的摘录,非常有趣。她第一部小说,自己投给《纽约客》的,叫《蓝色的蛋》。程序是先一个编辑觉得初选合格,给一个比较主要的编辑,就是罗杰 安吉尔,他看了之后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这个信写得很认真,很长。说可以从她的作品当中看出她的机智和迅捷,下笔速度比较好,但是他觉得形式大于内容,就退稿了。虽然退稿了,他还是说你需要继续写下去,稿子直接寄给我就可以了。从这里开始一封接一封退稿。每一次提出的意见,有的时候话是这样说,有的时候是那样说。基本上意思和第一封是比较相近的。因为她是硕士生,是学文学的,技巧比较多,但是不够直接。这是编辑原话,因为她笔下有很多漫无目标的年轻人,对这些当中,你应该投入更直接的感情,出于你自己观察,反映自己的情感,而不是模仿。就是这里面太讲学院技巧的东西,在主基调上有一点太过于绝望,太过于居高临下。
我没有看过《蓝色的蛋》,我很好奇,后面连着几篇的退稿信中,都认为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冷漠,显而易见的绝望,潜伏的暴力,其实我觉得也挺吸引人的。我也挺好奇的,可能是收录别的集子里面,至少现在没有看到。
我是假想,如果她按着这个路线走下去,她可能是另一个比蒂,是另一种风格。因为她毕竟还是很有才华,但是她最后选择接受了安吉尔的塑造。我觉得杂志和人是互相塑造的过程。直到第十四个故事寄过去之后,那个故事叫《柏拉图之恋》,第一本的第一篇,确实非常有意思,我不知道显而易见的绝望是什么,但是这篇确实是有温暖的东西。
里面塑造的角色,是一个和丈夫分居的女人,原来依靠丈夫生活,然后她想过另外一种生活,然后丈夫就很轻蔑地说另外一种生活就是去高中教书吗。不管丈夫怎样轻蔑,她还是走出去,自己租房子,毕竟还是感觉孤独、害怕。这个时候有一个男生,这个男生和姐夫正好有矛盾,和家庭有一点决裂。然后这两个人住在一起就可以相互分担房租。标题已经告诉你是《柏拉图之恋》,其实就是说到小说结尾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可是有很多非常温暖人心的细节在里面,有一点像姐弟,也可以说是母子、师生,但是写得不是很明显。她把温暖的东西藏在很细节的地方。
我认为印象比较深刻的地方,那个男孩说想要出去,到西海岸去,去买摩托车。为什么要买摩托车,因为一路向西行驶,然后摩托车把手会一点一点变暖。然后女主角听了这个话就没有说什么,就到客厅里面把恒温器的温度调高了两度。这种细节,就感觉到处都充满涟漪,这么短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合乎了安吉尔的标准。你不仅可以看出比蒂的风格,也可以看到《纽约客》小说栏目的取向是什么。虽然说《纽约客》其他的内容都是非虚构的,但是这个小说栏目是这个杂志魂魄了,是他们想塑造的,可能是比较中产阶级,比较城市化的,比较含蓄、优雅、但又反映一点社会现实的东西。
Btr:那个细节我印象很深刻,扶手可以变暖。用90后的话说叫"暖男"。柏拉图之恋都是很暖的。我想对一个作家来说,至高无上的荣誉很多,一个是被《纽约客》接受,还有就是一个成为一个形容词,可以定义一个时代。美国人喜欢文字游戏,说明跟那个时代关系很密切。
金雯:一个主力文学编辑对作者塑造作用很大,今天看到的她的文字并不是一个个人头脑里面的精神产物,是和编辑不断协商、修改,不断改变自己风格的结果。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美国短篇小说作家卡佛身上,卡佛常年发表短篇小说的杂志叫《时尚男士》。那本杂志主要的文学编辑对卡佛的风格,对他所谓的极简主义起了关键的塑造作用。
安·比蒂小说当中充满漫无目标的年轻人,这实际上是时代精神。为什么安·比蒂被1970年代所有读者那么接受,而且把她的名字变成了专有名词。这项殊荣就像btr所说,比如美国文学史上,惠特曼的名字变成了形容词,只有美国最伟大的文学作家才有。为什么形成伟大文学,就是一位作家本身的审美志趣,他对人物的看法和时代精神正好契合的时候,就产生了进入文学史的文学。
刚才说的漫无目的确实是她人物的关键性格特征,这跟安·比蒂本人有很大关系。她在念研究生的时候,对学业是三心二意,她都是深夜一个人在宿舍里,自己不断写东西,这是她的爱好,她也没有为此制订非常清晰的规划和计划。她没有目标,就是不断写,有时候给自己朋友看一看,然后自由地投稿,投给包括您刚才提到那些西部文学评论和《纽约客》。最后她非常幸运,被《纽约客》编辑从一大堆自由投稿当中抽出来,成为可以直接跟他通信的作家。这是比较幸运的事情。但是总体来讲,她的个性并不是对自己制订一个确定的轨道,朝这个方向前进。她的人物也是这样。
如果看书的话可以发现,里面人物的情感内核、人物的情感特质,最重要一点就是矛盾、纠结的情绪,但不是非常痛苦、非常明显的矛盾。没有惨烈的悲剧感,也没有深陷祸害的沉沦感。就是淡淡的,不能确定,似乎有情,但是不能完全投入,有一种持久、挥之不去忧伤的感觉,好像是温水里面的青蛙,缺乏可以驱使你去做决绝姿态的激情。
说到这个时代,就是1970年代初,1974年当然是美国历史上很灰暗的一个时期。因为1960年代大家知道,是充满革命激情的年代,1968年反越战活动,还有民权运动。1960年代就是各种反文化,反主流文化不断兴起,发出自己声音的时代。
但是这样一来就打破了比较传统的对婚姻、爱情、感情的理解。这些传统的东西失去之后,年轻人一下到了1970年代,是保守主义回潮的时代,所以他们就处在了无可适从的年代。他们很眷恋1960年代革命的自由,身心自由,性解放的理念。另外就是处于尼克松时期,比较保守,对宗教的认识重新加强了。而且尼克松也提出,所谓沉默的大多数。沉默的大多数就是支持越战,支持美国国家主义,支持道德价值的人。所以主流道德价值回潮。年轻人受到这个潮流的影响,就觉得稳定下来有一个规范家庭很重要,在新旧理念之间,处于一种被两者撕扯,没有适从感的阶段。这样也会产生很多迷惘的情绪。感情是有的,但是又很淡。对婚姻有一定期待,有一定向往,但是又恐惧,又不想进入婚姻。这里面人物的人际关系很脆弱。所以1970年代她的书出来就会引起很多读者的共鸣,成为一个时代的代名词。
黄昱宁:说到她跟卡佛之间的关系,因为在文学史上很容易跟卡佛合并,因为觉得时代差不多,然后也会被贴上极简主义的标签,因为写的东西,都比较淡,不会有那种浓墨重彩的传统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在当时是挺先锋的,她第二个故事发表了之后,唐纳德 巴塞尔姆就打电话给她,然后就问你从哪里来,你是谁,怎么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这个问句也很简单。她为什么会唤起《纽约客》的兴趣,为什么会引起巴塞尔姆的注意,怎样和卡佛相提并论。其实这两个人有相同点。你细读会发现,不同的东西比较多。有一些是表象的,有在卡佛笔下出现的蓝领形象,这跟他们所处背景和受教育程度不一样有关系。有人形容安·比蒂笔下人物的时候,有些是接受了过度的教育。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过度,但是有一些作品中,譬如第一本的《科罗拉多》里面讲到,就是几个耶鲁毕业生,是有一种感觉,有很多东西是被省略了,不会告诉你在耶鲁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是会让你觉得这种隐痛是一直在的。他们以前接受的教育和现实有割裂。
还有一点,这是评论家分析,因为他们统计,安·比蒂的作品里面,大部分都是用现在时,而卡佛是一直用过去时的。现在时会给你什么感觉?会给你始终,每一行字里面都隐含着指向未来的预兆,但是她又帮这个故事卸下负担,不需要交待这个预兆会不会出现,这个预兆到底是什么。过去时当中,我理解就是讲丧失感和消失,挽回过去。我觉得卡佛笔下有更多男性消失的感觉。安·比蒂就是随时切进去让故事开始,然后直接就拉出来。有一点时态上的微妙不同。不用现在就跟你解释,究竟预示着什么。
所以说,其实这两个作家,《纽约客》对比蒂的塑造和《时尚男士》对卡佛的塑造,确实是两个方向的。我们这些读者其实挺幸运,我们不需要收获两个卡佛,也不需要收获两个安·比蒂。只需要有一个卡佛,一个安·比蒂,这对文学是最好的事情。对杂志来说,像《纽约客》的编辑也是这么感觉。
据说在安·比蒂走红之后,就有很多人模仿,因为风格化的东西会有比较多的模仿者。但是《纽约客》的编辑基本上把这些都退稿了,因为他说,我不需要另外一个,而且他认为在安·比蒂笔下描写了一些比较敏感的东西,比较不太适合《纽约客》的东西,譬如吸大麻。这些其实在《纽约客》的取向当中,不是被他们非常推崇的东西。这跟他们的主编有关系,当时的主编是一个很保守的人,有一个段子,就是关于安·比蒂和大麻的。
在《佛蒙特》那篇里面,就是第一本里面的故事。就是有一个蟑螂,因为每一个稿子主编都会看,是三审。到他手里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用铅笔注了一下,这个虫子到第五页之后还在那里,他认为这个是蟑螂的意思。但是后来,安吉尔,就是编辑就用铅笔回了一句,是大麻烟蒂。在肖恩的词库当中只有蟑螂的意思,但是这个社会并不是那个样子。实际上年轻人生活在大麻烟雾、不尽人意的婚姻、工作当中,一直挣扎在困局里面。
我说这个例子目的就是想说,《纽约客》的取向是希望能够有限度地展现这个社会生活。因为《纽约客》的定位是中产阶级,仍然有保守主义的东西在里面。但是他又希望用一个比较适合的分寸,把社会生活引入这本杂志,而不是完全割裂开,脱离开这个社会。这样的任务要放在怎样的作家身上,这是他们经过精心考量的。这样的东西,可能只有在安·比蒂笔下掌握,才是合适的。可能赤裸裸地展示出来就不是《纽约客》要的东西了,他要隐藏在这里面,这才是他们理想中的状态。
还是回到题目来说,《纽约客》之于安·比蒂,安·比蒂之于《纽约客》,确实是两者互为标签,是比较有趣的。
另外卡佛其实从那个意义上来说,一直是《纽约客》的外围作家。之前也被退稿很多次,当然没有十三次那么多,被拒了几次之后就不愿意再被这样糟蹋。到1981年,他的第一篇才出现在《纽约客》上。虽然说他们在文学史上卡佛名字更大,但是在《纽约客》范畴当中卡佛是外围,安·比蒂是核心作家。
黄昱宁:安·比蒂的东西,生怕你发现,甚至你会有这种感觉,要把它藏起来。因为我自己也学着写小说,我会觉得这个句子我第一次没有发现。刚才提到的把手什么的东西,我原来只看到把手变暖,我没有看到后面的恒温器,第二次看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看到了。原来点在后面,把手变暖是这个孩子对外部世界的向往。女主人公把恒温器调高了两度,这是代表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愫也好,或者是对生活的向往也好,或者是希望有一种默契,她把这个句子放在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前后都有别的句子,不会另起一段。很多作家会巴不得你会注意一下,去hight light一下,但是她反而不是这种做法,她笔下的事物带着羞涩表情,一定要藏在这里面,生怕你一下子发现了,会跳出来很突兀的感觉。就像日常生活当中一样,仔细来看一定会有发现,这个东西真是看不快的。什么东西可以看快,就是故事情节推进非常快的,过两页之后,这两个人上床是看得快的。但是从标题就把你的希望就一棍子打死了,不要想了,就慢慢的,他们之间怎样风吹草动,暗香浮动,涟漪密布,把节奏慢下来。这跟大多数作家不一样,大多数作家很难抑制让你来看他这种表现。
我不一定是说更喜欢哪一种,其实后一种也有做得非常漂亮的时候,让我为作家的这种才华所折服,但是毕竟也需要像安·比蒂这样的作家,让你可以慢下来,你可能看第三遍,自己生活当中某一些画面就出来了。有的时候像《科罗拉多》《佛蒙特》里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就是突然之间闪回回来。像我记得有一篇小说里面有秋千,也是很重要的东西,隐隐约约在这里面,而不是把这一幕拉出来,很隆重回忆一下过去。这些东西很现代,很电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