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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期通讯:今天我们怎样读尼采?

思南读书会  来源:上海作家  2016/1/21


2016年1月16日下午两点,第103期思南读书会在思南公馆如期举行。本期读书会邀请到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孙周兴教授、同济大学赵千帆副教授和余明锋博士。三位嘉宾就“今天我们怎样读尼采”这一主题展开了一场学术性对谈。

西方对尼采的四种解读方式

如果说马克思预言了20世纪以来人们在物质生活方面的基本状况和基本动向,那么,尼采则在精神层面上给出了人们许多天才性的预言。孙周兴教授认为,在西方,对尼采的解读方式主要有四种。

第一种是心理和传记的解读。尼采生于1844年,25岁当教授,在1888年这一年里,他写了六本书,近乎疯狂,到1889年年初他就疯掉了。此后直到1900年,他在精神病里面待了11年。在尼采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他看到妹妹伊丽莎白在旁边哭,就对她说:“伊丽莎白,别哭,难道我们不幸福吗?”其实,从世俗眼光看,尼采一生实在谈不上幸福,他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女人,也没有名声,没有读者,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部当年只印了40本,还没人买,只好到处送人。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尼采都不是一个成功人士。孙周兴认为,我们看一个伟大的作家、伟大的哲学家,我们希望看到他怎么生活的,他的思想和作品跟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传记和心理的解读是很普遍的、很常见的一种解读方法。

第二种是文学和美学的解读。尼采的书之所以在中国有那么多的爱好者,至少部分是因为他的表达方式,很诗意,很文学,很有趣味。尼采自己也说他书是文学,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自诩,是可以跟莎士比亚和歌德文学并列的。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后来一直有人从文学、美学这个角度来解读尼采,这是正常的。

第三种是哲学的解读方式。尼采的哲学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869年—1876年,在尼采早期哲学里,他构造了一个美好的人类文化状态的理想。什么样的文化状况是好的?他认为只有前苏格拉底的希腊早期文化,当时的悲剧艺术才是最好的文化样式。第二个阶段是1876—1882年,这时候他写了两本书,一是《人性的,太人性的》,二是《快乐的科学》,在这两本书里面,他开展了对以基督教文化为标志的西方文化批判。最后是1882年—1888年,这六年里,他写了许多著作,最重要的两本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权力意志》。哲学的解读实际上有很多方式,其中最典型的是马丁·海德格尔百万字的《尼采两卷本》,在这本书里面,他把尼采描写成一个“最后的形而上学家”,一个哲学家,认为他的“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两个基本概念,是对形而上学两个基本问题的解答。“权力意志”是对哲学的本质问题即“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事物的本质是什么”等问题的解答;而“永恒轮回”是对形而上学的实存问题即“个体如何产生、如何运动和如何实现”等问题的解答。法国的新尼采主义虽然不会赞同海德格尔的解读,但他们做的阐释也还在哲学层面上。哲学的解读也是中国学者普遍接受的。

第四种是政治哲学的解读。孙周兴认为这是最近一些年来出现的新趋势,特别是美国的列奥·斯特劳斯的尼采解读,对当前国内的尼采研究起到了重要影响。赵千帆以伦敦大学学院的校学生会禁止学生开展尼采思想研讨为例,说明西方把尼采解释成了与今天的时事相悖的思想方法。“只不过像刘小枫先生,他认为尼采这种想法是对的,我们现在的方向都是错的,所以我们需要尼采,就像我们刹车闸一样,把我们今天个时代刹住。”他认为读尼采有助于帮我们看清尴尬的思想境地。

  尼采哲学的三句话

孙周兴教授在讲座中指出,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今天,在中国共掀起了三次尼采思想热潮,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尼采热、19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中的尼采热、以及2000年以来的尼采热。不同时期对于尼采思想的解读角度是不同的,比如五四时期的启蒙读法,80年代的美学读法和新世纪的政治哲学读法。

孙周兴本人更倾向于从哲学和文化批判的角度来讨论尼采。他认为尼采哲学主要讲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人生是虚无的。”人有欲望,欲望要满足,高度激烈的愿望的满足往往会带来痛苦和失意。这是叔本华给出的逻辑。尼采在“人生如此有限和痛苦,我们有什么理由活下来?”这一问题中,实际上已经给出了一个虚无主义的人生规定。

第二句是“文化是虚假的。”人们创造了宗教,人们创造了艺术,无非都是要论证人们活下来是有意义的。尼采举过一个例子,希腊通过神话和早期文学,创造了一个光辉灿烂的希腊神话世界。但有一个问题,我们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希腊创造的诸神跟我们人长得一模一样,有我们人一样的性格,也和人一样的干坏事?孙周兴表示,尼采给出了一个解释,他还是服气的,尼采说因为希腊人想通过这个来证明,我们过着跟神仙一样的日子。所以他们创造出来的诸神跟人是一样的,那是一个神仙的世界,我们人活得跟神仙一样,这根本上是一种自欺。尼采的动机很清楚,在《悲剧的诞生》里面,他深受大音乐家瓦格纳的影响,瓦格纳认为我们工业科学发展以后,所有的文明形式都出了问题,我们的生活世界都搞得太单调,太明白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快玩完了。所以瓦格纳试图通过艺术重建神话,以挽救文明的颓败。尼采早期接受了瓦格纳的这个思想,进一步从生命哲学角度、从生命力的提高与否的角度批判传统文化,包括宗教、道德、科学和哲学等,认为传统文化不外乎是一种颓废文化,构成了对生命力的削弱和下降,在此意义上他认为文化是虚假的。

如果人生是虚无的,文化是虚假的,人活下来有什么意义呢?第三句话给出了答案:“生命是刚强的。”对于这句话,孙周兴解释道:生命是刚强的,我们最后还是有一种力量要活下来,要去战斗,要去创造,要去面对这个虚无的世界。尼采的哲学论证了一点,生命意志通过个体的创造性活动,最后可以克服人生的虚无。

从这三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尼采是一个指向当下、指向未来的哲学家。

  怎样读尼采?

对于“怎么读尼采”这一问题,余明锋从形式方面总结了三点建议。

尼采在写作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用“我”或者“我们”,哲学上用“我”或“我们”是很忌讳的,因为哲学要谈普遍真理。所以,我们在读尼采的时候,首先要“区分清楚尼采的视角”。他指出:“尼采说的我们是指谁们,这个谁们决定了他下面讲的话是从什么视角出发讲的,不要把它搞混了,搞混了,尼采就读不懂了,就发现尼采全是矛盾了。”

其次要“注意尼采使用的概念可能处在不同层次上”。他举例说:“比如道德一词,在尼采的《善恶的彼岸》里就有好几种概念。一种是他所谓的奴隶的道德,禁欲的道德,反自然的道德,还有一种自然的道德。还有他所谓的贵族道德或者自然道德,生命的道德。还有一种更宽泛的含义,在尼采那里可能是更重要的含义,囊括这两个,甚至是超越这两个,关于我们内在灵魂的统治秩序,这个叫道德。这样关于秩序的道德观念,就在不同的层次上。”

第三是要注意隐喻和一词多义。尼采晚期有一本书叫《偶像的黄昏》,它有一个副标题,叫“如何用锤子搞哲学”。比如“锤子”这个词,尼采说这个“锤子”不光是砸的意思,也有听和诊断的含义,还有造型的含义。余明锋强调:“我们在读《偶像的黄昏》的时候,如果理解锤子的多重含义的话,就发现这个文本无比丰富了。”

从内容方面应该“怎么读尼采”?对此,赵千帆作了补充。“关于尼采内容的读法有两种,一种是反启蒙的,一种是启蒙的继续推进的,”他说,“尼采是真正把启蒙的原则推到了它最极端的境地。他要去直面可能人性非常隐微的、我们通过自我审查或者自我欺骗想排除掉的一些思想。”

  尼采与瓦格纳的关系

在读者提问的环节,“尼采与瓦格纳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引起了嘉宾们的兴趣。对于这一问题,孙周兴给出如下说法:尼采和瓦格纳年龄上差很大,瓦格纳52岁的时候,尼采只有25岁。虽然尼采这时候也算一个牛人,大学毕业即被评为教授,这在欧洲是没有的事。但相比之下,瓦格纳更牛,此时事业已经是如日中天了。那时欧洲有一个笑话,女人交往讨论时会问:“听过瓦格纳了吗?”“去了,我哭了”。这是有身份的人必须做的,必须要去哭一哭,不哭不好意思。这两个人间非常有意思,尼采一开始是瓦格纳的粉丝。原因在于瓦格纳的艺术理想吸引了尼采。孙周兴说,在1948年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失败后,流亡中的瓦格纳写了三部学术著作,对当代艺术做了重新规定,其中一本叫《艺术与革命》,标题就非常吸引人。瓦格纳认为艺术必须承担文化革命或者说文化革新的使命,所以他早期的著作是充满革命性的。尼采起点的思想是瓦格纳的,要求通过艺术解放人类,通过艺术(神话)重建欧洲文化,这样的理想都是瓦格纳给他的。但是到后期,瓦格纳倾向于保守了,尼采在他的作品中看出了基督教,看出了奴隶道德。尼采于是开始写一本书,叫《人性的,太人性的》,开始骂瓦格纳了。这两个人,一个大师一个小鬼,一开始他们对立不起来,而到七十、八十年代,两个人对立得起来了,瓦格纳的夫人清楚得很,他认为瓦格纳身后最大的敌人就是尼采。《瓦格纳事件》是在1888年,瓦格纳早就死掉了,尼采才写这本书,算个总帐,以了一生的恩怨纠结。

余明锋表示,音乐和戏剧的关系在瓦格纳那里,有点类似尼采的哲学和文学的关系,是不能分开的。如果只读瓦格纳的文本是不能理解他的,如果只听瓦格纳的音乐,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一定要一起理解。他举了个例子: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两个什么话都没说。但是音乐透露出一点,两个人相爱了。两个人都还没意识到。这种动机性的东西,这种深刻的东西,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够理解。如果真的理解了瓦格纳的音乐和戏剧,就会发现他和尼采之间的关系是“非一言所能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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