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洛斯艾利斯曾是阴冷残酷的邪恶化身，犹如失控的刀锋战士。整个城市如一具死尸、空洞无物，被寄居的人们戳得千疮百孔，不断拆毁又重建的房屋弄得她面目全非。清理掉的永远只是那肮脏不堪的外表，之后用夸张拥挤的不规则图案取而代之，图案与此前也别无二致。人们一代代机械克隆，直至海港居民昭示身份的旗帜风化消失。语言与面孔在那络绎不绝的的白噪音中不断融合，偶尔发出几声怒吼，或是呻吟，抑或哀嚎；然后慢慢地低沉安静下来，呈现静谧假象，只有清醒的听众才能听出这伪装。死尸怎么会倾听，又怎样确定自己的运气好坏？它只能躺在解剖台上，任凭切割检查，却永远等不到尸检。在冰冷的贮藏室里，身体机能器官慢慢腐烂，曾猛烈扩散的癌细胞在癌症致命后也慢慢萎缩死亡。皮肤生生裂开，血管汨汨流空，接着腐朽周围的空气，和那裹着尸身沾满汗水的床单。

城内的人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就算嗅到任何气味、看到粘稠液体，或突然感觉到人生的空虚，他们会转过身去，加快脚步，然后离开。幻想自己是丛林里的猎人、地下墓穴里的基督徒、墓地里的鬼魂、地下铁的驾驶员、临终关怀的护理员，或是就是幸存者，窃喜着。

话语可以毒害身体，还是身体可以毒害话语？感官混沌嘈杂喧嚣，让自我放逐倍感压力，也关上了机会的大门，为一切虚无贴上各类标签：虚幻、拥挤、滞涨、空洞……像石碑一样耸立，挤压地下通道，地下铁不见天日。寻求方向的感官，催生了地图、出口和入口，都是独一无二的。尖叫声在发出时已被遏止，也镇住了疼痛，身体吞噬了自己。在狂躁发热中，疼痛暂时遗忘，只剩难忍的头痛，和让人保持缄默的手势。细小的街区四通八达，保存着清晰的立体几何图形，像填好的字谜般完整。俯瞰而下的地图里，没有任何裂口或突兀，在粉红粉蓝的轻柔色调中无懈可击。像万能药片般提供安宁与遮挡。是一片圆形的白色阿司匹林。身体被话语贴满标签，任凭宰割。

身体垮塌了，因话语的力量，抑或因为话语的力量不再起作用。声音碎裂腐烂，避免传达出任何意义。体内的液体迅速流淌，密得插不进任何话语；或缓缓流淌，来不及缓口气说出那句评论。无精打采的四肢，以及让外界疑惑的外表，这是死亡的拥抱还是初生的拥抱？死后就不再分离。身体控制着语言，不得发出任何命令，转而屈服于无边的缘由的疼痛。双眼不再闪烁，竖起双耳证明自己的存在。任何活动的机能都被不满、稀缺和沉重围绕，渴望休息。不论承受什么非难、不论需要什么，突然间一切都归结到除去这些眼中刺肉中钉，获得安宁沉静。

或者话语能疗伤。将寄居于此的人转为不朽。美好的辞藻编织出最初的形象。我们慢慢变成自己口述笔记的人。在离开上帝后，深深的扎根在用自己的语言所编织的这片土壤。不再是复制品，而是成为真正的人类，却因为真实具体、平凡与犯错被人诟病。城市用它的身体收纳着我们，我们就是它的语言文字，就是它的至亲骨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人们拒绝离开这座城市。就算城市里血管凝结、器官发臭、细胞死亡、神经元崩坏……

(…)
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她从不根据自己的意愿塑造自己，也不为外表美丽而改变自己。就像住在她身体里的人们一样，从不泪眼婆娑的看待自己的一言一行，带些暧昧，然后迅速被另一事物吸引而转向，像要着手另一重要事项。抑或更糟，她用挑剔的眼光扫视一切，寻找任何差错、缺陷、瑕疵，和一丝一毫不和谐的色调，伸出手来指责，然后变得不安，满面愁容，堕入挫败失意之中。

(…)
如果有感，请即刻行动，切实行动。
让我深信日出之后一切将会更加美好。
能支撑我度过黑夜，期待日出。却在我无尽失意与忏悔后才展露真容。就算我茫然无助，我依然是这座城市黑夜里唯一开眼的人。她唯一的守护者。因此，我必须枕戈待旦，否则可能出现大的灾祸。也许不仅是无人在乎的网吧枪击案。还有谋杀。屠杀。瘟疫。

若我整夜不眠，打开所有神经，时刻保持警惕，我可以拯救这座城，圣玛利亚保佑之城，拉普拉塔河女王之城将走出悲剧命运，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拂驱走黑暗之时，向人们展示她完整而真实的一切。敞开怀抱，欢迎八方来客，包括流亡者、旅行者、朝圣者和伤心之人。居民们又得以有新的一天，新的早晨与下午，直至黄昏。觉得有幸能在这个星球上多存在一天，多做一天布宜诺斯艾利斯居民，而不用去到地球其他城市。被上帝之手遗忘的城市、被人偏见对待的城市、永远在找寻真实的城市、一座避难之所、图腾的祭坛、世界尽头的灰色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啊——地平线上矗立起座座高楼，中心城区殖民地建筑与五星级银行分立，大街宽阔，灯光清晰，咖啡煮出的慢生活，24小时营业的售货亭，以及空旷街道上变换的交通信号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