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月21日14:27 来源:未知 作者:沈善增 点击: 次
徐策的《上海霓虹》(上海霓虹三部曲的第一部)问世,当时已黄斑变性,但目力还凑合,电子文本放大到四号字还能看,但觉得人生苦短,有好多事要抓紧干,还在写《人总要回家-沈善增评点〈旧制度与大革命〉》《崇德·尚义·尊礼·享福》《营生经济学》等一系列崇德文化话语的应用性著作,《上海霓虹》就看看搁搁没看完,当然也写不了书评。回想当年王蒙先生经朋友文乐然力荐,看了《正常人》,到上海约我去下榻的衡山宾馆面谈。谈后得知,他其实只看了上部的序与第一章,与下部的最后一章,认为很不错,就找我来谈谈加以鼓励。他还特别提到全书的结尾:“一个不成熟的人,认为自己能改变于一切。一个成熟的人,认为时间会改变一切。还有什么可说的?那就不说了吧。”他告诉我,实在是太忙,送他的书报杂志都看不过来,朋友的作品更是看不过来。文乐然是他在新疆的好朋友,也有眼光,《正常人》确实不错,你的理性也特别强,可以考虑去写写评论。这书只能搁着慢慢看。这情景我一直记着,这份关爱我到此时想起来才深深理解。我也活到了这份上,有了这份得意的苦恼。我们这一代多数有约翰·克里斯多夫情结,认为自己是天才,又勤奋,一言九鼎的师长理应爱才当伯乐,我自己这么待人,别人也该这么待我。这也与当时捧青年捧新生事物的风气有关。今天才明白,这心志其实与中国人骨子里积淀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符,执着此心志,就会导致人格脆弱,终究对自己不利。
待到第二部《魔都》出版,2016年家里遭遇生死过山车般的大事。佛菩萨保佑,天大风波烟消云散,但目力骤降,电子文本要初号微软黑体加粗才过瘾。但这样看了几章《魔都》节选,却感到其中有以往写上海人的上乘小说里还没有东西,这是什么呢?
后来我与徐策见面交谈。谈话中,他提到,他要写出上海人的“拨难图存”。就像我想到“正常人”、“崇德文化”眼前一亮,就是他了。
这之前,有说过海派文化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说过上海人是特别有创造能力的文化人群,说过《正常人》要把市民往庄严里写;《拍卖师阿独》写出了上海人骨子里的重信守诺的契约精神,《漂移者》则写出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下,海派文化对美国年轻强势的文化的感染与影响;《天香》以上海的市民文化为主角,展现了海派文化柔弱胜(任)刚强的魅力。但还没有人提到上海人的精神是“拨难图存”。
拨难图存,首先是从移民角度说的,而上海首先是个移民的城市。五口通商,上海城市最小,行政级别最低,却发展得最快最好,不是外国冒险家特别宠爱上海,而是一代代移民的功劳。历史上流民问题从来是统治者头痛的大问题。据说毛主席说过,许多农民起义其实是城市流民起义。而来上海的移民却把这股往往会造玉石俱焚的巨大能量,转化为把上海建设成一流国际大都市的原子能。是“拨难图存”的上海人精神,完成了这一奇迹转换,只是我们很好有人认识到。从主题上说,前面提到的写上海的一流小说,所表现主题还是表象,而《上海霓虹》《魔都》的主题所指是本质。当然,小说不是由主题意义决定的,更重要的是怎么写,怎么艺术的表现主题意义;但主题的深化,升华,就像一块品质最高的宝玉,给能工巧匠提供了充分发挥技艺的优越条件。
还是说说“拨难图存”的主题意义的难能可贵。
在农耕社会的文化背景下,最早离乡别井到上海来的移民,很少是淘金来的,是来找活路来的。因此,他们作了艰苦奋斗的充分思想准备。吃得起苦是他们唯一的依凭。“拨难”是一种生存的姿态,也可以说是积极的自我暗示,再大的困难,也像再高再密的茅草荆棘丛,可以拨开前进。“图存”的存,不仅是“存身”、“存活”之“存”,而是“存在”之“存”。是To be,而不仅是To in或To on。
我曾在上海师范大学海派文化研究中心组织的比较上海与纽约城市文明国际研讨会上发言,上海与纽约都是移民的国际大都市,但纽约市民是纽约客,到纽约来淘金,淘到足够的金,到易居的城市或乡间去定居。而上海市民是上海人,来了就要把上海建设成自己的家园。《上海霓虹》《魔都》写的就是在农耕文化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中国式现代城市文明。
以这样的认识回头来看《魔都》中的描写,可谓丝丝入扣。我算是来上海的移民的第三代。能在上海扎下根来的,第一代移民,可以说没有我这样自以为是的。或者说,这样自以为是的性格不改,很难在上海混得下去。所以,“拨难图存”的市民精神就是荣格说的文化积淀。这是上海开埠以来收获的最宝贵的东西。徐策把这块美玉发现了,并相当精致的将其雕刻成艺术品,作为一个上海人,又热爱文学,我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