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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6月12日11:00 来源:上海作家网 作者:赵丽宏 点击: 次
上海市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秘书长: 马文运 主持
新疆来的作家朋友们,大家好,其实今天不是讲座,就是同行之间谈谈心,聊聊天,谈一些我的写作经验,一些心路,我想讲讲我曾经读过的对我影响很深的一些书。
大家从新疆过来,我觉得汉族的作家在新疆生活,对写作来说非常好。我有几位在新疆写作的朋友,我觉得他们都特别优秀,特别有个人的风格,有对大自然、对人性独特的见解。周涛的诗歌散文和其他作品,我个人是非常喜欢的。
我曾经起过一个题目叫《写作的源头》,心灵当中的一些东西要表达,有故事要诉说,对人心的看法,这是一个虚的说法。我觉得这种表达的愿望,起源于很简单就两点。一个是阅历,一个人成为作家的话,他一定会有非常强大的阅历。我们上海在解放初期50年代初曾经有一大批工人作家,他们影响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作家叫胡万春,你们可能不太清楚,写过非常好的作品,还得过斯大林文学奖。他们写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他们有生活,有了一定的文字表达能力之后,他们把生活写得非常生动。他们中有些人基本上没有读过书,完全是靠生活写出来的。他们有这样的生活,又有丰富的阅历,后来再继续读很多书,对文学有了更深刻的见解,知道了文学创作的一些技巧,所以整个一代作家集体成名。除了胡万春,他在80年代还是专业作家,还写过几篇长篇小说。他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很爱读书,他比其他作家读的书都要多,比他们的境界都要高,他想要成为一个大的作家。
其实我没有想过当作家,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音乐家,我觉得音乐可以把人变的更神秘,更微妙。我小时候听过几次音乐会,我现在想起来几十个人上百个人,坐在那里能够形成一种默契的旋律。我小时候拉过小提琴,所有与音乐相关的我都有兴趣。而且我还喜欢看书,我三岁识字,五岁的时候,小学的书上的字我都认识,17岁的时候看过许多书。当时什么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读什么书。
有一点我觉得中国人非常了不起,在知识界、文化界,中国人是不封闭的。从19世纪末开始,中国人就开始介绍西方的文化和文学,有一大批专职的知识分子,把那些经典的名作翻译成中文中国人看。我觉得世界上那么多国家都不能和中国人比,我们中国人有那么多翻译,可以把很多经典的作品翻译成中文。中国有很多专业的出版社,外国的经典作品都翻译成中文。这种翻译的积累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大厅,接待过几十个国家的作家,各个国家的作家在这个大厅照相合影,一起交流,都多得已经数不清了。我们和他们交流有一种非常由衷的感觉,就非常不公平,我们对他们非常了解。来访的任何一个国家,包括小语种国家,我们都对他们非常了解,因为他们国家重要的作家的作品都有读过。我们可以如数家珍第和他们讲,讲得他们非常惊讶。而外国人对中国的文学作品了解是非常可怜,几乎是文盲,他们只知道孔子、老子,知道李白、杜甫,现当代文学知道鲁迅、茅盾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出国是1985年,那时候还很年轻。在墨西哥最大的书店,找遍了所有的书,只找到一本中国的书,就是老子的《道德经》。我觉得《道德经》很好,翻译成西班牙语很美妙的。但是我觉得很可悲,在那里找不到中国的文学著作。
我们几乎可以读到所有国家的文学作品,讲几个我印象比较深的作品。
我有一个习惯,读到一本好书记住一个作家,有时候开始的时候记不住作家的名字。大概在小学的时候,读的书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借来的书,没有一本是自己买的。有一次小学二三年级读到40年代出版一本很旧的书,外国人写的,中国人翻译的,叫《快乐王子》。如果我在心里面评三部最好的童话,我也许可以把《快乐王子》放在前三名,现在想起来我当时那么震撼,这个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就是一个少年王子死去以后被竖起一尊铜像站在城市的中央,身上贴满了金箔。眼睛里面是蓝宝石,皇冠上也是宝石,剑上也是宝石,是城市当中最美的标志。有一天燕子飞过这个城市,燕子是从北方飞到南方去,它要飞到埃及去。它飞累了经过这个城市站在王子的脚下,休息的时候突然有一滴水滴在燕子的脚上,燕子抬头一看,看到王子在流泪。燕子就问王子你为什么流泪。王子说我站在城市的高处我可以看到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痛苦和贫穷,你是不是可以回来一起帮助他们。这个小说里面有两个生命的形象,一个是燕子一个是王子。就是对人间同情善良和爱,燕子当然就帮了王子。先把王子剑柄上的宝石拿下来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作家,把这个宝石放在他的桌子上。第二个皇冠上的宝石是给了一个贫穷的绣娘,哺乳小孩,小孩在摇篮里面哭,又寒又饥。接下来他把眼睛里面两颗宝石也拿出来,送给一个卖火柴小女孩和其他需要帮助的人。宝石送完之后,燕子已经完成了任务。但是王子说这个城市里面还有很多穷人需要帮助,他说在河边有很多流浪汉,他们在挨饿,我们是否一起帮助他们?他就把王子身上的金箔一片一片揭下来,飞到城市四面八方接济穷人,后来王子身的金箔全部解完,王子变成丑陋的雕像。最后燕子精疲力竭而死,死的时候王子非常难过。燕子死去时听到一声碎裂的声音,这个声音就是王子的心。然后燕子死了以后,王子变成了丑恶的石象,被人们仍到垃圾筒里。接下来城市里面王公贵族里面发生争执,接下来谁应该把雕像放在那里。这个时候上帝派了天使到城市地去,说你到城市里面找最美的东西,天使干了两件事,从垃圾堆里找到了燕子的尸体和那尊没有任何光彩的王子碎裂的心送到上帝那里。我记得上帝也不是褒义而是一个贬义的形象,上帝说你选的很对,我们要让燕子永远陪着我歌唱。上帝也是自私的。
这个小说我小时候看的时候感觉非常深,特别喜欢,我现在回想起来也非常感动。我记住了王尔德的名字。但是我小时候在那个年代我找不到王尔德的书。直到上中学以后我才读到他的戏剧和他的诗,但是这个名字在我心当中是非常神圣的名字。
其实王尔德后来很有争议,当然我读过他好几篇传记。他是爱尔兰的作家,爱尔兰是一个小国家但是却是文学的大国家,出过很多大作家。王尔德的故居我在爱尔兰没有找到,但是我看到了王尔德的雕像,在一个市区中心的街心花园里面有一尊很有名的王尔德雕像。这个王尔德和我心目当中的王尔德非常不一样,他躺在这块岩石上面,很放松的姿态,他的目光带着非常诡异的微笑。他的两侧有两个雕像,右侧是一个女子的雕像,女子低着头,非常痛苦。在他的左侧是男人的雕像。其实我对王尔德不是太了解,印象最深的就是《快乐王子》。一个作家有一篇作品可以打动人,过了几十年几百年还可以记住,这个人一定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作家之一。读《快乐王子》这本书的同时我还认识了另外一位作家,就是翻译这本书的人:巴金。
在读《快乐王子》之前我也知道巴金,巴金很有名,但是我那时候没有读过他的书。因为王尔德,因为《快乐王子》我去找巴金的书,他的所有作品我都找到了,他的小说“激流三部曲”“爱情三部曲”,他的那些中篇小说《憩园》《寒夜》,他的那些散文,在20年代在法国生活写的散文,50年代的散文我都读过。
我在少年时代养成一个习惯,一边读书一边揣摩作家的心思,这个也是很有意思的。每个作家写的时候,他的人格人品一定会在文字里面流露出来。巴金的小说都是写在那个黑暗的时代,知识分子追求光明,追求幸福,追求真理然后头破血流。他确实表达了中国这一代人要去追求幸福的向往,但是解放以后的作品确实比较沉重。我在揣摩这个作家是什么人的时候,我觉得他对这个人间充满了善意,从他的文字当中,他写的人物里面,我完全可以感受出来。
1977年我见过巴金,上海开了一个文艺座谈会。我是被邀请最年轻的作家,那天在门口有一个非常好的老编辑我们认识,他告诉我今天巴金来。那次开会我是分配在诗歌组,巴金在小说组,在诗歌组隔壁。诗歌组也有一些我很尊敬的老师,都是30年代就开始写诗的人。但是我更想看到巴金,我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我看到巴金坐在那儿。巴金脸上还露出笑容还很开心的。他不大说话,他听别人说话。那次座谈会结束之后,我就站在广场上等巴金。我看到巴金站在广场上,我就远远的看,这个场景就在眼前。巴金和他一些熟悉的朋友,后来都是我很熟悉的作家,其中有柯灵先生等,巴金和他们在一起说话。我看他很开心,我也不敢走进去。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当时尽管我心里面是平静的,他是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我不可能和他有交往的。后来我开始关注巴金新发表的文字,巴金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反思我们这个社会走过来的路。
因为很多人到现在还认为巴金的文章写得不好,但我觉得那是一个作家最高的境界。我们年轻的时候都追求过文字,想写得与众不同,在文章的结构上面,要写得新,写得现代,要写得有个性,要展现出技巧,但是我认为作家的最高境界是用最平实,最平常的话,能够说出最深刻的思想,能够表达最真实的感情。我觉得巴金就是这样一种情境。我读到后来忍不住想给巴金写一封信,这就是一种由衷的敬佩。我记得我是出了第一本书在80年代的时候,那个时候青年作家出书是非常不容易的。我把我写的东西寄给巴金,我提了一个要求希望可以和我换一本书。我寄出去之后,我觉得巴金是不会理会的,他那么忙,他那个时候当了中国作协主席,我就没有期待,但是我表达了我自己的心情。但就在3-4天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挂号信,我在信封一看是巴金的签名,来自广州。他还写了两句话,就在扉页上非常朴素,“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如果说以前读巴金书的时候,感觉他遥不可及。看他的题词我觉得他离我很近。
后来我们有了很多交往,我去他家看他,每次他绝对不会因为你年轻而怠慢你。你们去过巴金故居。在他的客厅里面,一张小小的桌子,很简陋的桌子,就这么大。这个是他经常写《随想录》的地方,还有一个阳光房,阳光房搬下来就在缝纫机板上写字,一篇一篇写。可以经常去看,但是我也不敢去打搅,也不是经常去,只是逢年过节去看看。后来他出版每一本书都签名送给我。
巴金确实是一个人格非常高尚的人,他的一辈子没有拿过一分钱的工资,他有很高的地位,是很多年的上海作协主席,很多年中国作协主席,后来当了全国政协副主席,但是他没有拿过工资。他都是靠稿费生活。但是他过得非常简朴。当时他所有的钱,所有花销主要是买书。他喜欢音乐,但是一直到90年代,他听音乐还是用录音机,放一个盒带。有一次他晚年一直住在医院里面,有一次李小林给我打电话,她说她爸爸想听音乐,但是录音带很少,她知道我喜欢音乐,我有大量的西方古典音乐。我一共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我自己买的,一个是我自己录制的。当时中央台和上海台都有立体声的古典音乐,我当时看报纸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播,我就录了大量的音乐。那天我去看他,带了二三十盘带子,精心挑选送给他了。到了晚年他听的音乐很多都是我送给他的。
我在上中学之前没有花钱买过书都是借的,上中学之后自己有一点零花钱买书,就常常去书店。去书店我没有去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新书太贵,新书不让碰,只能看看。我小时候去新华书店就看看书面,闻闻油墨味道,觉得也是一种上海。我喜欢去的书店叫上海旧书店,在福州路上,现在叫上海书店,里面全部卖旧书的。旧书都是很值得读的书,旧书有几种,有一种真的是旧书,里面盖着图书馆的印章,盖着收藏者的签名。这种书很有意思,买过来就想象多少人看过这本书,每一本书都有很多人指纹留在上面。我最近还是发在《人民文学》的诗刊上出了一个文章叫《指纹》,我就不认识他们,永远看不到他们,但是他们的指纹肯定留在这个书上。还有所谓旧书其实是新书,在30、40年代,这书因为种种原因被堆在后房里面,直到解放以后才被拿出来,看这个书还可以就拿到旧书店里卖。很便宜1毛钱就可以买一部长篇小说,当时我自己有一些书都是从旧书店买过来的。当时我记得买到过一本东坡的词集,线装本,是30年代印的,柔软的纸,翻起来舒服的感觉,记得当时我才花1毛钱。
说一本难忘的书,有一次我花1毛钱买到一本书。这本书叫《西窗集》,一开始我不知道,现在大概知道这本书的人也不是很多,但是我一直在说这本书的好处。这本书是一本翻译作品,翻译的作品都是19世纪末,20世纪英美有影响的作家。这本书很奇怪,有时候是一篇长篇的选段,每个作家占的篇幅不大,大概有20多位作者。翻译者是卞之琳,是一位现代诗人学者,那时候他27岁在上海没有工作,我看他自己写的后记,说在上海没有工作闲着没有事想翻译一本书,想换一点稿费,就翻译这本书了。但是他是一个有眼力的、有水平的读者、翻译家、作家。他选择的那些作家,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大作家,在全世界都是有名的。波德莱尔、伍尔夫,通过这本书我认识了很多作家。这本书的第一篇是一部长篇小说的选段,卞之琳给了他一个名字叫《记忆和睡眠》,作者是法国著名作者普鲁斯特,在这之前普鲁斯特不为中国人所知。鲁迅在他的文章里面提到普鲁斯特是一个大作家,但是一直没有看到他中文的译文。从30年代一直到80年代他的书没有被翻译过来,我想卞之琳是第一次把普鲁斯特的小说翻译成中文的,他只翻译成一段。我当时读这一段的时候就是一个初一的学生,读得那个兴奋。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就是你看到那些写的好文字,你说他们怎么写的那么好?我想写,就是写不出来。读普鲁斯特的文字就是这种感觉。他写的那种境界,写一个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候对梦的感觉是非常有技巧的,而且很难表达。我这个人很爱做梦,每个人都做梦,但是我们对梦境的记忆非常残缺,一般记不住。如果你醒来不记的话,你的梦就会忘记。梦是两种,有一种梦是彩色的,有一种梦是黑白的。有些人终生只做黑白的梦,我的梦是彩色的。还有一些梦境,用科学道理无法解释。比如说早上突然醒过来,一晚上都做那些乱七八糟记不住的梦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钟6点半。睡以后就开始做各种各样清晰的梦,这个梦里面出生入死,悲欢离合,可能整个一生都在这个梦里面体现。这个梦里面见到很多人,中国人、外国人,活着的人,死的人,如果把这个梦写出来是可以写一部很长的长篇小说。但是外面有一个声音把我惊醒,我一看旁边的钟6点3刻,一刻钟时间做100年的梦。我经常有这样的体验,文字是无法表达的,这种感觉科学道理也无法解释,我想你们一定也会有这样相似的体验。这种感觉是写不出来的。但是我读普鲁斯特这段文字,我觉得他是把梦境当中无法道出来的感觉表达出来,而且淋漓尽致。我当时在想这个小说会是什么样子的。一直到1986年我才读到了普鲁斯特这篇小说全本的译文,这么厚7本。买了一套,放在我的枕头边上。小时候读本是非常快的,一天一本的,大量的阅读觉得我要把天下所有的好书都读一遍,读的快也不做笔记。那套书7本放在我的枕头边上,我每天晚上回家睡觉之前读30-40页,那段时间大概几个月我非常向往去睡觉。我把这部小说从头读到尾,后来写了一篇读书随笔,两万多字。有一度以谈普罗斯特为时髦,我知道很多作家是没有把这部小说读完的。读了一段就开始大谈,我真的是读的很仔细,这个书确实是耐看,有些人是不爱看的。
小说大体分为两种,有一种小说是对客观世界的客观的描绘,就是你把你看到的世界写出来,如果以法国为例的话,那么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巴尔扎克,雨果也基本上属于这一类。普罗斯特就是另外一类,就是往自己心灵开掘的,这种可能性是无限的。雨果说过的一句话大家非常熟悉:世界上最辽阔的的是海洋,比海洋更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辽阔的是人的心灵。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如果你愿意去开掘的话,你的心灵你的想象力,你的情感是有无限想象性的。这部小说他主要就是刻划人的心理,当时其实出来很艰难。他是不被人所认识,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部小说影响越来越大。
我刚刚讲阅读是人生的一部分。另外就是自己对人生的认识,每个人对人生的认识都是不一样的,你的人生再平常,一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细节在你的心里面,我想很多作家都是这样的,我们写小说,都不是凭空写的,一定有大量的人物细节。今天我带来的小说,里面有很多童年的记忆。在这之前我写过一篇小说《童年河》这个小说的出来之后反响蛮大的,这个不只是写给孩子看的,比我年轻一点的或者年长一点的都有共鸣。我写的细节有些是很小的事情,我想大家都有这样的体验,生命当中有一些细节对别人来说是非常不重要,有时候只有一个眼神,有时候只有一句话,你一下子觉得还有人人理解我。每个人都有大量的这样的细节,这个人可能支撑了你的童年。在《童年河》里面我写到一个很小的细节,这个记忆深深刻在我记忆里不会消失。我小时候喜欢画画,有一次一年级因为画画在学校里面得奖了,校长奖给我一叠画纸,用红绸带包着。我很高兴,我兴奋奔进弄堂的时候,一个富家女人我同学的妈妈,这个人蛮小市民的看不起穷人,撞了一下我,我手上的纸就掉下来了,满地都是。那个人就骂我说你去充军?你去杀头?这么冒失,我当时成功的喜悦就荡然无存,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地上的纸没有办法捡起来,因为她在骂我。这个时候这个女人的儿子,他是我的同学,就是这个同学,他一声不响蹲在地上,把纸捡起来,捡完之后放在我手上。这其实是很小的事情,在我的童年时代影响很大。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记忆。
我小时候没有想过当作家,只是喜欢读书,当时也没想过我的作品会发表。我在农村插队,在烟草屋里面,在一盏油灯下,身体是疲惫的,每天都是精疲力尽。每天都像散架一样,肩膀上都是皮开肉绽的。挑大粪,每一个桶大粪200多斤,走三里路,都是田埂在生产队里面,这个场景我不会忘记。我喜欢音乐,我写过一篇文章,我说人间最惊心动魄的音乐不是在音乐厅听的,我是在农村劳动的时候,那些农民发出的声音。当时我挑一担大粪在农民当中,几十个人都是男人,很壮的年轻人。农民们挑着担子可以两个肩膀来回换,从这个肩膀换到这个肩膀,我只用右肩来挑。后来从乡下回来我的肩膀是歪的,一个肩膀很发达,现在也是这样。农民挑担子的时候会大声吆喝,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有的人像牛一样,有些人非常高亢在那里叫,只有我是不发出声音的。但是我不能停下来,因为前面后面都有人在走,我再痛再累我也必须跟着他们走。当时支撑我的声音就是当时的这种叫声,这种声音是受到压抑之后发出的,从内心深处喷出来的声音。而且没有人指挥,就是沿着田埂不同的喊叫,不同的节奏,不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协奏出人间最惊心动魄的音乐。我后来读到毛姆,我这几天还在读他的小说,他到过中国,大概是20世纪初,一几年二几年吧,我本来不知道他在中国生活这么长时间。他当时是英国一个基金会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中国采访那些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这是一个好作家,他走遍了中国。他接触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阶层的人,有很多冒险家,流浪汉,还有很多知识分子,这本书的名字叫《在中国的屏风上》你们可以找来看看外国作家对中国的描绘。其中有一段他到在嘉陵江边,听到那些纤夫,赤身裸体的纤夫,他们喊出的号子,他对纤夫号子的描绘。我觉得这是受到压抑之后的悲苦要喊出来的声音,这是天下最让人难忘的声音。
但是我说我干得再苦,回到草房里面,点上油灯看一本书,可以写写想写的文字,我觉得还可以活得下去。我刚刚写的那些文字,不是为了发表只是自我消遣,消磨时光。我觉得写作对我来说是很愉快的事情。
去年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我18卷的文集,我很感动的,全部都是自己编辑的,最初的文字就是我在农村插队当时写的那些日记。那时候我很小不到20岁,我现在看那些文字还会对自己感动,那些文字没有任何功利想法,没有想过会给别人看,没有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但是现在看下来可能有点幼稚,还是比较真实的。我对文学的起步就是在农村的生活,之后我又写过一本书叫《在岁月的荒滩上》我就写我的插队生活,在这本书的序言里面我这样开始的:如果现在死神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他对我讲,在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让你回想13张脸。你现在看看出现在你眼前什么。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下,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在农村当中的一些场景,一些帮助我的农民,和我一些生活的农民。当时他们很丑陋,脸上布满皱纹,但却是我生命当中最深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