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月12日10:21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陈思和、罗皓菱 点击: 次
1994年,陈思和、王晓明策划主编的“火凤凰新批评文丛”(学林出版社)轰动一时,在当时“人文精神大讨论”的大背景下,推出了一批青年批评家,他们是张新颖、郜元宝、王彬彬、罗岗、薛毅、胡河清……在彼时的“滔滔商海之上”,生生建立起一片文学批评的“绿洲”。
2015年,“火凤凰”复活,带着新一批的年轻人做新的腾飞,第一批成为“火凤凰新批评文丛”作者的是上海的四位青年批评家——金理、黄平、张定浩、黄德海。5月8日, 围绕这套丛书和四位青年批评家的研讨会在 举行。
当成名于80年代的批评家陈思和、吴亮、程德培,90年代的郜元宝和四位年轻人齐聚一堂时,所有人大概才刚刚意识到这次会议的意义——巨鹿路675号(上海作协所在地)的记忆不仅仅停留在80年代、90年代……历史从未停滞,时间一直向前,那些忧伤彷徨的年轻人也终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北青报:1994年《火凤凰新批评文丛》出版时,宗旨有二:一曰“在滔滔的商海之上”,建立一片文学批评的“绿洲”;一曰“文坛空气普遍沉闷的状况下”,弘扬当代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今天,“火凤凰”复活也是延续同样的宗旨吗?
陈思和:这是当时的说法。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次“火凤凰新批评文丛”的策划者不是我,是北岳出版社的续小强和我的学生金理主动提出,想把“火凤凰”接过去做,我当然同意。我当年做“火凤凰”的时候大概四十岁左右,这个年龄段正是人生慢慢成熟,不再盲目跟着时代和社会潮流走来走去,我们开始慢慢意识到自己能够担当什么。所以,当年的“火凤凰”和“人文精神大讨论”是一个整体,“人文精神大讨论”中我们说出了一些想法,而“火凤凰”是我的一种实践。我想通过实践来看看在市场经济大潮中,我们能不能延续一些知识分子的精神和传统。所以当续小强他们提出要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想他们是理解我的意思的,所以我没有过问,我只是同意。最后书稿我看了,我也没提意见,因为我觉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选择标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批评认知要求。我不想去承担什么。
北青报:他们的文章您看了吗?我在序言里没有看到您对他们的点评。
陈思和:这四个年轻人的文章我早就关注了。《上海文化》也是我每期必读的。可以说我对他们的文章都很熟悉。但我不想去点评什么,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写出自己的风格,不要变成千篇一律的东西。批评和小说一样,写的人很多,真正能“出挑”的没有几个。我想这里面有一个对批评认识的误区。很多人认为批评只是对作品的评论,这样的话,批评永远是第二性的。我认为,一个好的批评家,他只是借着批评的文本说话,好的批评一定是主体性很强的批评,不只是解读作品,它通过解读作品传达出他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对文学艺术整体的看法。
北青报:你是怕自己的意见会束缚他们的个人风格吗?
陈思和:我觉得文学批评不需要教的,是一个观念问题。当年做当代批评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吴亮的文章一出现就赢得批评界的关注?他没有上过大学,所有的表达都跟我们学院的人是不同的。他也读康德、黑格尔、大量的西方哲学、文艺理论,但是他在表述上就与一般学院做法不一样。如果有人去教导吴亮你必须读什么书,可能用意也是好的,但吴亮读了以后就不再是吴亮了。
北青报:你在这批年轻批评家中看到这种独特性了吗?
陈思和:至少张定浩和黄德海是有特点的,他们受吴亮的影响,虽然他们是学院出来的,但是相对来说,学院气少。对文学批评而言,我个人认为知识和才气相比,才气更重要,它需要一种力量去穿透这些作品,别人读不出的因素,他一眼就能够读出来,而且能够很好地表述出来。而且他们提出来的看法,要代表他们这代人,而不是重复前代人的意思。学院里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师承关系,学院现在要发大量的核心刊物文章,写到后来就会很规范很世故。写学术文章当然可以,但批评的独特性就没有了。
北青报:也有人对这些年轻批评家身上的一些问题提出批评,比如说对作品的判断太过绝对,像法官一样,应该警惕批评家的话语成为一种霸权。
陈思和:他们有他们的见解,有他们的学识背景,只要是真诚的,你要把你的心掏出来,真诚地表达你的看法,而不是为了某种功利的、卑琐的目的来故意谩骂、人身攻击,我觉得没有什么。过去有句话说,片面的深刻、片面的立场和偏激的形态,有时候对于一些社会上已经成为主流的见解的矫枉过正,还是有力量的。批评最怕的就是毫无见解,随便乱说。
现在各种研讨会满天飞,我基本上是不参加的,因为现在研讨会上谁都说好话,认真的批评意见没人听。很多人连书都是只翻几页,在会上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如果你私下和他交流:这书真有这么好吗?他马上就会表示出一种含糊的态度:我只是在会上说说而已啊,或者说,我也没仔细看啊。你只要一质疑,他马上就动摇,说明之前就没有认真的判断。其实,批评不管说好还是说坏,都没有关系,只要是真诚的,我就敬佩你。今天,这么一个垃圾漫天飞的社会,研讨会开得像排座次一样,大家都忙着开会,没有认真解读文本,说出来的话就可疑了。
北青报:在诚实的基础上,批评家是不是也应该尽量克服自己的偏见呢?
陈思和:世界上有完全没有偏见的见解吗?在今天,真正有价值的创作很少,有价值的学术也很少,但是偏偏“创作”、“学术”大泛滥(也可以换句话说是大繁荣)。不仅大泛滥,还要靠这些东西来分配社会资源的一杯羹。在这种普遍性的社会心理支配下,首当其冲的必然是艺术标准、学术标准遭遇混乱,如果这时候有人稍微真诚一点,说几句维护标准的话,就会引起不满,认为你是偏激。但是如果对泛滥的文化现象很宽容很公平,那么,对于真正有价值的创作就是不公平,甚至被劣胜优汰。
北青报:我现在老是听到一些论调说,现在的文坛不仅寂寞,而且和谐,少论争,各立山头,没有交锋,没有流派,一团和气,这和80年代完全不同,您觉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陈思和:问题不在这里。我觉得今天最重要的是大家在面对文坛的时候缺少真诚;也缺少对艺术的特殊的判断能力,分不出好作品和差作品。大家都拿二三流的作品在说事,所以不会引起争论,就算引起争论也是假争论。被制造出来的争论更可怕,更无聊。80年代很多的流派,先锋文学、寻根文学……现在都在纪念“三十年”,可是这三十年的文学难道就不值得关注吗?问题在哪里呢?当然批评也有问题,就是缺少对同代人的关注,换句话说,就是缺少对当代生活的关注。艺术上新的创造、新的追求,一定是新的批评家来发现的和推动的。
北青报:所以我看您在序言中也写到,“在我看来,今天我们面临文化生活、审美观念、文学趋势之急剧变化,一点也不亚于1980年代中期的那场革命性的转型;但是现在,文艺探索与理论批评却是分裂的,探索不知为何探索,批评也不知为何批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陈思和:我为什么说现在和80年代是一样的?1985年是一个分水线,之前中国的文学基本是在计划经济时代,文学创作也是在权力分配下的主旋律调子写作的,比如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不就是当时国家政治需要拨乱反正吗?到了1985年以后,文学突然改变,张承志、韩少功、刘索拉、阿城等等,完全颠覆了以前“文学为什么而写”的主题决定论,但是这些创作上的变化,如果没有当时的一批批评家的协同努力,很可能这些创作就会被遮蔽甚至自行消亡。当时那些年轻人也希望老一辈批评家来鼓励他们,可是前辈一代批评家面对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马原的先锋小说,都会失语,不知道怎么来评论,正在这时候,一批青年批评家成长起来,他们集中讨论张承志、张辛欣、阿城、刘索拉,等等。这批评论家支持他们的探索。
我举一个例子。当时中年作家高晓声,写“陈奂生系列”的,很有名,评论家称他是赵树理以后写农村最有风格的作家。他有一度开始写寓言体小说,《钱包》、《飞磨》等等,研究“陈奂生”的评论家都批评他,说他脱离了生活,违背现实主义,创作走上了歧路。只有吴亮写文章支持他。当时争论很大。后来他回过头去写农村生活,越来越不行。有一次他在复旦和我喝酒时,我说其实《钱包》那些小说挺好的,你为什么不坚持写下去?他想想说,“你们(他把上海的青年批评家看成是一伙人)支持我的力度太小了,批评我的声音大于支持我的声音”。作家老说他们不看批评,其实还是很在乎的,尤其是处在探索期的作家,想要创造一点新的东西的时候,特别希望有人支持。你要站得比他高,从理论上去肯定他,这很重要。
现在情况和当年很相似。当年的主流批评界对待刘索拉、莫言、余华,就像我们现在的主流对待80后小说家一样,总是认为他们是不成熟的,无非稀奇古怪的类型小说,或者是商业炒作。面对今天这样一个完全和以前不一样的文学世界,我认为要挑出那些最有代表性的、最能代表时代声音的作品,但是现在没有人这么做!这些选择要由同样是80后的批评家去完成,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没法去判断。
随着80后批评家的崛起,我希望批评家能够对当代生活发言,只有对当代生活发言了,才能提出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话语,提出自己的审美观念。要有自己的话语风格,现在80后的文学创作和以前的差异多大,如果说我们都站在学院派的立场,都是以一些经典为标准,都拼命把80后、90后的创作往50后、60后的时代拉,这是拉不过去的。批评家的任务不是站在学院里去教育他们,把他拉到你们认为是最好的境界;而是在他们当中,由你来判断他们作品里有哪些东西值得赞扬,值得发扬,要把其中最好的东西发扬出来。
我在一个会上听金理讲郭敬明,我觉得讲得非常好,虽然很多人不认可,他说,郭敬明的本身创作和他旗下团队(包括杂志)都包容了丰富的容量。做一个好的批评家,不是在一个大作家出版新书后你去说一些是是非非,而是要有独创性。现在这一批年轻批评家可能还没有走到这一步,我也是慢慢地进步,才意识到批评是什么。
时代在变化,文学传统也是这样,不能老是莫言、贾平凹的传统,文学运动是通过先锋运动、分裂运动,出现了审美上的对立面,走向反面。传统力量的强大是通过把对立面吸收过来,才会真正强大,传统是通过不断融合对立面来发展自身的。今天我们缺乏的就是这个先锋意识,文坛上青年作家都很乖,等着作家协会来吸收他们,又等着网络市场让他们名利双收,再等着什么奖项让媒体上称为红人。但是文学的历史不是这么发展的,恰恰是一些新的反叛性作家,表达新的审美诉求,歪打正着比循规蹈矩更有力量。
北青报:面对新的经验,都要统统支持,不要去判断了吗?
陈思和:文学艺术上,好和坏都是相对的。关键在于现在我们的文学不是处于一个平稳发展积累成果的阶段,更不是循规蹈矩等待收编的阶段,而是处于巨变的前夜。未来的孩子都是依靠新媒体了解世界,都是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成长的,他们渐渐成为文学读者主流,那么文坛不变也要变,有可能朝坏的方向变,有可能被商业气息、被媒体负面的东西吞噬掉了,这样文坛就没有希望了。恰恰是今天,我们需要最敏锐的人从天罗地网覆盖下的世界里挑出最好的东西,用以改变整个未来。我们今天处在一个很难很难,但又非常重要的时刻。作家写的东西很可能90%是垃圾,10%是新的元素,要把它找出来,那10%才能成为标杆,让大家往这里走。
北青报:这是你支持余华和阎连科的原因吗?
陈思和:是的。他们被批评得很厉害。阎连科有缺点,余华《兄弟》都被主流骂成这样,但是我觉得他们创作里都有革命性的因素,而且就是靠这些因素,才使得文坛变得有光彩。如果都很沉默很主流,就没意思了。不在于说他们粗俗,而恰恰在粗俗里包含了很多革命性和颠覆性的因素。
北青报:“火凤凰新批评文丛”为什么看中了这一批人,标准是什么?
陈思和:我当年选择是有标准的,你们看张新颖的文风、郜元宝的文风……但更主要的是他们执著的真诚的态度。我喜欢金理说的一句话,当年选出来的这批人,尽管后来走的道路不同,思想也不一样,但没有一个人不在场,他们是有思想能量、对世界有独立的理解、会在这个事业上一直走下去的人。今天的标准也是这样,黄德海和张定浩就有风格,有独特的想法,有对社会独特的判断。我最怕的是,用写博士论文的方式来写批评,文章考证一个词要从晚清开始,僵化的教育体制会把人淹没掉,批评家和社会中间最好不要有很多隔离,要直面社会也直面文本,不要中间隔很多东西,把自己遮蔽起来。
北青报:现在批评很难产生影响,原因是什么呢?钱理群说,不是这些年轻人写得不好,而是社会上很难再产生像他们那代人的影响力了。
陈思和:我觉得慢慢会产生影响的。或者说,其实他们已经有影响了,但我们感受不到。钱理群那代人的影响是在学院里,与大众不是在一个平台上;现在有了网络,知识者、学院和大众、网络都放到一张平台上。批评家可能对学术圈子有影响,在高校里有影响;但如果你把他放在网络平台上,他马上被淹没了。网络上的明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自己的岗位不要搞错就是了。
另外,批评是需要选择的。作家也好,批评家也好,一定要学会选择。我从30年前开始写评论,关注的无非是王安忆、莫言、阎连科、余华、贾平凹等等,基本上没有中断过,我就认定了这些作家的作品,我借助他们的作品有话好说。不是说,别的作家就不好,但我就是对这些作品说不出太多的话,我能说的话别人也说过,那还说什么呢?
现在很多人还没意识到批评是什么,有的为了表现自己是批评家就到处开火,以为文坛太平庸就是因为没有骂声,那是不对的,批评家也是一个生产者,推动时代进步,当然可以批评,批评也要站在你的一贯立场上。
一个批评家不能什么流行就评论什么,一个批评家,如果到了什么作品都可以说几句的地步,那他差不多就完了。现在文学处在一个变化的瓶颈,有可能被市场淹没,但也有可能走出一条新路,要看作家的自觉心有多少,也取决于批评家的自觉心。
北青报:您在序言中写道,“现在青年批评家面临的问题,与当年的问题并不相同,批评的处境也不同。现在,关于要加强文艺批评的主流声音一直不断,大媒体也相应地设立批评专页的版面,稿费据说不菲,在高校、出版系统申请出版批评文集的经费也不特别困难。那么,今天的困难在哪里?我个人以为,恰恰是批评家作为知识分子独立主体的缺失,看不到文艺创作与生活真实之间的深刻关系,一方面是局限于学院派知识结构的褊狭,一方面是学院熏陶的知识者的傲慢,学院批评无法突破知识与立场的局限而深入到真实生活深处,去把握生活变化的内在规律。”
陈思和:我都是有感而发的,学院里青年批评家,只要一出名,就会有各种荣誉、奖励、资助,但是这些体制的标准,很容易把一个人推到各种束缚当中而不自觉,使他对知识分子的精神超越和责任使命,都会自觉规避。
北青报:我感觉现在文艺批评“学院派”和“民间风”各行其是,很难交流。能够做到“跨界”的所谓“艺评家”也被骂得很厉害,比如“蒋勋热”就被指责错误百出?
陈思和:文学艺术传播是分层次的。蒋勋他们就是在做一种唐·吉坷德的工作,希望让高雅文化普及到民众,那一定会降低要求。批评他的人说他歪曲了经典,问题在于专家们只要在学院里、学术研究中,不要去歪曲就对了。好像很多名著改编成电视剧,很多专家就批评说不如名著,它本来就不是原著嘛。它是面对社会大众的,一部改得不如意的《红楼梦》电视剧,总比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好嘛。要这样看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