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8日14:54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易蓉 点击: 次
长风公园那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是钱谷融先生最心爱的,他喜欢在夕阳西下,园中渐归宁静之时,在湖边小坐,望望湖水,任思绪自由,心情恬适。去长风公园的这一路,钱先生要迈3层楼梯和在枣阳路大约十来分钟的步行。木楼梯有些旧了,嘎吱嘎吱地响,而枣阳路这一路这些年也大大变了样。95岁的钱老说,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但变中是有不变的,例如他身上的“爱自由”。
或许是这份爱自由的信念,支撑他敢于表达心中的真理,即便受到批判仍然坚持观点意见。于是,他关于“文学是人学”的思想才得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成为理论基础;他教育学生时也鼓励他们要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观点,学生们如今都是活跃在学界的骨干力量。
近日,钱谷融先生获得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的终身成就奖。这天,我们的来访打破了钱老散步的习惯,他在华师大二村的家中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亲切地邀我们一起“喝喝茶,聊聊天”,聊起了文学、教育,还有自由。
“说人是工具,我是不以为然的!”
与友朋相处,钱谷融先生总是保持真性情,尽力亲切、随和。电话里得知本报记者的拜访,要与我们敲定时间,电话里听不清“上午还是下午”,钱先生说:“下午?Afternoon?!好的好的!”待我们进门,钱老起身走来笑着欢迎,招呼阿姨给大家倒茶,带我们去书房“喝喝茶,聊聊天”。
1957年,“双百方针”提出不久,华师大举行科学讨论会号召教师提交论文。当时文学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这我是不以为然的!”钱先生连连说了好几个“不以为然”。他从季莫耶夫的《文学原理》上知道高尔基把“文学”当作“人学”,觉得很对,于是就将真实的想法写了出来,一写就写了几万字。在这篇《论文学是人学》的论文里,钱谷融先生谈到了文学的任务、作家的世界观与创作方法、评价文学作品的标准、各种创作方法的区别及人物的典型性与阶级性等内容,他认为文学最后必然要归结到作家对人的看法、作品对人的影响,文学的任务在于影响人、教育人等等。
在当时,“文学是人学”的思想与主流思想非常不合。在那场科学讨论会上,在座的来自兄弟院校的教师代表几乎没有人同意他的观点,许多人提出了批评意见。在学术上免不了有不同意见,受批评、遭反对也是常有的事,但看到自己的观点竟然如此不得到支持,钱谷融当时也不免有些懊丧。“只有一个大四毕业班的学生,我的学生陈伯海最后站出来反驳,为我辩护了几句,我感到很敬佩。”他回忆说。
批判的浪潮持续了多年,后来他评论当时的话剧《雷雨》写了《〈雷雨〉人物谈》,结果又遭到“宣扬人性论”的批评。在这些批判中,钱先生却依然坚定,他相信自己的观点,在风暴中淡然以对。而时间证明了他这些理论的正确性和预见性——中国文学三十年的变化,茅盾文学奖等一大批新时期以来的获奖作品,皆可见文学的以人为本。
这么多年来,对文学艺术的观点和品味从未改变,他一向认为对于艺术来说,任何对象都是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真正的艺术作品能够紧紧抓住我们的心灵,使我们忽悲忽喜,如痴如醉,真切感受到作品中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最近的老年生活,除了每天出门散步,钱先生每天都会看看书报,也会阅读新民晚报,其余时间就看看电视,他特别喜欢看看戏曲,“京剧、越剧、昆曲都喜欢,黄梅戏也还行。好的艺术要有情操,不是说教,而是言情。”钱老所说的言情,不仅是爱情题材,而是将情与理融为一体的作品。“托尔斯泰、雨果也说教,但那是已经立定了影响的基础,如果没有基础就只是抽象地说教。文艺作品是应该既有思想又有感情的,但我总感觉现在的作品思想的力量强于感情,且没有融为一体,艺术应该是感情为主的。所以,爱情戏我也是喜欢看的。”
文学不可无“我”
伍叔傥是钱谷融大学时的老师,他懂英文、爱古文,也讲新文学;他不受拘束,淡于名利,适性而行。这位师长的潇洒风度、豁达襟怀及不屑与人争胜的飘然气貌令钱先生感到无限心醉,也因而对他影响颇深。从喜欢《世说新语》到他性格中的自由散淡,从为人真诚正气到对学生真切和真心都有伍先生的影响。
在钱谷融先生看来,文学不可无“我”,他带学生时尤其重视这点。“就像种植植物一样,学生是种子,我只是来料加工,让他们在土地上长大自由发展。我不要他们一定赞同我,一定要有自己的观点。”钱先生说。忆起招收研究生时,钱先生要求学生不但思想品德、业务基础要好,而且重视才情禀赋,考他的学生都还得考一门作文。作文是命题作文,但钱老通常只起一个“两个字”的、很“虚”的题目,让学生自由发挥,从文章里看看他们是不是有“灵气”。“上世纪50年代选拔学生注重家庭出身,选拔出来的学生没有灵气的话培养起来很吃力的。有灵气的学生,能够妙悟。”现在,钱先生早就不记得当时哪个学生哪篇作文写了什么,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说殷国明的文章是很有才气的,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然我是一个看相貌的人,假如先看到他,我大概不太会要的。哈哈哈!”开了这个玩笑钱老大笑起来。
如今,每周和学生殷国明下棋的习惯一直保持,至少一周一次,有时两次,一下就是几小时,两人杀上几盘。钱先生说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化,但变中有不变,下棋可以算是多年不变的一件事情。在钱老看来,在不变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爱自由”。“心灵的自由是最重要和珍贵的,是不能禁锢的。”他引用康德的名句说头顶的灿星繁茂的天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最令人敬畏和赞叹,正是因为天空和心灵都是自由无边,不能禁锢的。
千书散尽 《世说新语》留手边
2011年,钱谷融先生的夫人杨霞华仙逝以后,儿女回国送走母亲,想把老父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钱先生就把多年积累的书送给学生们。几千册藏书都散去了,唯独留下的是解放前买的原版英文书和6个版本的《世说新语》,而其中两个版本现在就在每天钱先生看书读报的小桌上,随手就能拿起来翻翻。“我是教现代文学的,但是我更喜欢古典文学,这是中国留下来的传统文化,非常美。特别喜欢《世说新语》,一是喜欢魏晋人的风度,也是因为它是一段一段的,随时方便读。”钱先生小桌上的两本其中一本是国学大师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书页已经发黄,他说余的版本最好。
据说散书之后不久,就有人在网上见到了留有钱谷融先生印记的书,钱先生听说这件事呵呵地说:“和给学生的一样,继续在发挥作用。”
关于“希望”的“梦”
1997年,钱谷融先生写过一篇题为《我希望……》的散文,描述了自己的一个梦境。梦中,他遇到一位白发长髯的老人便聊了起来,话题是关于未来的缅想。梦里的自己说起希望,希望人与人能够互相理解、尊重,友好相处,希望下一代能够生活得更幸福而自由地奉献所有的智慧与才能。白发老人说自己的希望简单得多,他希望天更蓝,水更清,孩子永远纯真。说到这儿,老人一个踉跄,钱先生一惊,便醒了。
说起来这虽是一个梦,却又不是梦。因为自由而幸福也是现实中钱老的希望。这份希望不仅在一墙之隔客厅里新生的第四代曾孙的身上,更是对亲朋、学生,以及文学的未来。“文学离不开自由的表达,禁锢心灵是最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