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9月04日16:18 来源:文学报 关联作家:王小鹰 点击: 次
在小说《点绛唇》中,主人公叶采萍一辈子眷恋于上海滩人流如织的淮海路,这条路对她而言不仅是一点女人的虚荣心,更承载着人生中几乎所有的喜怒哀乐,直至终老,叶采萍都不愿意离开这片本不属于她的地方。这条原名为霞飞路的长街对于几乎所有上海女性来说都有着独特的意义:它是繁华如梦的代名词,商铺连缀却又不失格调,街上衣香鬓影,掩映霏微,街边连通着各式新旧里弄,无数上海人世代生活在这里,寻常生活里的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每日如期上演,与华灯璀璨处仅咫尺之遥。这里也居住着《点绛唇》的作者,上海女作家王小鹰与她的家人。
“家庭妇女最适合写长篇小说”
许多人说,王小鹰文如其人,淡雅悠然,她笔下的生活都如水般自然流淌,不见一丝仓促,王小鹰则说,写作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适应了怎样的生活,也就养成了怎样的写作风格。在作家身份之外,她是母亲、是妻子、是媳妇,每一个角色都需尽心尽责,甚至年过花甲仍是如此。记者致电她时,她正在整理书籍和资料,准备短期搬至公公家照顾年逾九旬的老人。
来到王小鹰家楼下,楼道外有个硕大的鸽棚,几十羽鸽子咕咕啼叫,有时竟会飞到家里,所以她家东侧的窗户常年无法打开。养鸽人仅有这一个爱好,别无他求,所以即使有诸多不便,王小鹰仍默许了鸽棚的存在。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诸如此类的例子,在她生活中并不罕见。
王小鹰家中最多的自然是书籍,她母亲曾说,但凡家里有一个角落,都会被你的书填满如今,桌子、椅子、电视机顶上,随手可及的地方都是书,靠东侧的小房间更是堆满了书籍资料,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女儿出国读书后,她的钢琴也被王小鹰当做临时书架,堆叠着好几摞书。王小鹰为此连道“抱歉”,觉得家中太乱,但恰是这些书,填满了她生活中的每个空隙,无论是做家务,还是等待访客,只要有片刻空闲,她就拿起书翻上几页,读几句,晚上临睡前必定要挑喜欢的作品读一会儿。早上若是醒得早,也会赖床看几页书再起床。看报纸时,想要看的文章她都会撕下来叠在一起,等有空时候陆陆续续“解决”。
这样的见缝插针,王小鹰早已习惯。42岁才诞女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同时照顾年长的母亲和年幼的女儿,精力常常搭不够,于是早早戒掉了熬夜写作的习惯。好在她几乎从不失眠,常常是白天劳累一天,晚上沾到枕头就呼呼大睡,很少被外界声音惊醒。母亲住院期间,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医院探望,早起买菜、做饭,中午送去医院陪母亲吃完再回来,许多时候,她只能在路上想着写作中的细节,只要有坐下歇息的时间,就写一会儿; 每隔一个月要去公公家“值班”,她常带着一支笔、几张纸,只要有一个小桌子、有一尺见方的地方就能随时写;女儿从小学到中学,她一直自嘲是媒体上所批判的“陪读妈妈”,无论写到多紧张、关键的地方,只要女儿一放学,她就立刻放下笔接孩子回家、准备饭菜,安顿好一切再接着写下去。对于她来说,写长篇小说就像过日子,急是急不出来的,有时候一天只写一页半页,总是会积少成多的:“在有了构思和整体框架以后,就像房子在打好地基后总是一点点造的。”她说,“在进入这个状态后,整个故事里的情节、人物永远在你脑海里,你要做的就是一点点地把它们用笔描述出来。”
对王小鹰来说,闭门造车、谢绝各种往来的封闭写作环境太过奢侈,重要的不是一整段安静的写作时间,而是沉浸其中的写作状态。她从不给自己设定某个节点必须写作,而是一切随意:“思考问题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而且不断会碰到新问题,引发新思考,自然而然地产生写作的欲望。”于是她“发明”了一个论调:“家庭妇女最适合写长篇小说。”因为你永远只能利用断断续续的时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完成一点,总有写完的时候。
在大部分作家都开始用电脑写作的时候,王小鹰仍坚持用纸笔创作,她曾经估算着自己要写的几个长篇字数,然后囤积大捆的稿纸备用。如今,她的稿纸则都是丈夫王毅捷从学校带回来的废弃的学生课程论文和试卷,大沓的A4纸只用了一面,浪费太过可惜,翻过来就成了她的写作园地,又因为坚持用笔写作和修改,她的手稿上充满了各种修改标记、涂改液的痕迹,有时干脆把不要的剪掉,将改后部分再用胶水粘贴回来。这种琐碎、朴素的写作方式,伴随她走过了几十年的创作生涯。
“能用这样的文字来写作,是一种幸福”
包括《点绛唇》在内,王小鹰在近几年写了四个关于上海女人生活的中篇小说,均以词牌名冠名《青玉案》、《枉凝眉》,最新完工的则是《懒画眉》,另有一个故事仍在酝酿中。“上海这座城市的故事太多,上海女人的故事也太多,要写的必定是有特色和本帮韵味的故事。”谈起这一系列作品,王小鹰说。刚刚完工的《懒画眉》中,她刻画了三个闺蜜之间的故事,虽然在友情、爱情的各种利益纷争中心生龃龉,但最终仍以谅解和宽容为结局。在王小鹰的作品里,宽容与和解是最为常见的主题,她似乎不愿意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现极端的人性,而更愿意表达一种更为广泛的善意。“我们也需要写矛盾,小说创作需要以矛盾来推进,但这种矛盾我不认为是你写尽丑恶就能表达的,而应该源于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历史的,社会的,或者是内心的。”王小鹰说。刚看过影院上映的歌剧版《悲惨世界》的她对影片赞誉有加,并引以为例:“《悲惨世界》的矛盾那样激烈,却能以这样平和、深入的方式缓缓地展现在你面前,震撼人心。它所表达的就是宽恕和给人以爱,这种博大的爱、辽阔、广大、深远的意境在我们的当代文学中太贫乏,太缺少。”
在这样一个娱乐的时代,王小鹰从不苛求读者有多理解自己,她说自己愧对巴老“为读者而写”的要求,“现在的读者与那时不一样,时代也不一样,读者面临的娱乐选择太多了,能坐下来安安静静看你的纸质书的人越来越少。”她说,“但我生活在这个时代和这个社会,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会慢慢在心头浮现,我写作是因为自觉应该写,为了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反映出来。”基于类似的理由,她更倾向于虚构的小说创作,对于散文则充满了敬畏心理:“虽然篇幅短小,但散文更需要思想,我总觉得不能随随便便写,于是一踌躇就缓了写散文的脚步。散文一定要有感而发,而且这个感受是自己认为非写不可,必须一吐为快的,什么都能信手拈来的散文是我敬而远之的。”
有读者评论她的长篇小说 《长街行》:读王小鹰的作品,就像读一幅水墨山水长卷。她对于汉字的喜爱和领悟,的确渗透到了作品的每一个角落。“汉文字是很奇妙的,无论从形状、内涵、读音来说都很美,很有韵味,再加上平仄以后,每个词都是有韵律的,汉字里包含着图画,包含着音乐,能用这样的文字来写作,是一种幸福。”在对词语的斟酌上,王小鹰几乎达到了苛刻的地步:每写完一段,她都要自己读一遍,既要念起来顺口,字面上又要好看女儿王之然的名字便是她的得意之作:王字方正,之字扁小,然字又宽大,无论是读、写,还是文字意蕴,都很美妙。
在为《长街行》改编电视剧做筹备时,王小鹰曾参与过编剧和提纲改写,结果忙活了一个多月,提交的文本被一口否决:“王老师,我们是要电视剧本,不是把小说重新演绎。你一定要时刻想着电视镜头是怎么走的,电视机对面握着遥控器的人想要点什么。”观众要的是情感戏,而对王小鹰而言,要将《长街行》的故事与城市变迁、人心变化割裂,编排成一个爱情故事是很荒唐的。考虑再三后,她退出了《长街行》的改编,并深深感慨文学作品在影视改编上的不易。“也许是我写东西只想着自己的感受,从来不想别人吧,要我时时刻刻想着从别人的喜好来写,太困难了。”她自嘲道。而在她看来,作品的每一点细节都会相互串联,“像河水一样,每一滴水都是有用的,源源不断、毫无痕迹地流淌,最终汇集成河流,这是我写作时想要追求的感觉。”
“非写不可,那就去写吧”
王小鹰的母亲王庄霄是越剧故乡嵊县人,年幼时,王小鹰便对越剧耳濡目染,是个十足的小戏迷,只要有一毛钱零花钱,她就会去大世界买票看戏,“看了中午看晚上”。11岁时刚进初一,在市重点中学读书的她就和同学偷偷一起去考杭州越剧团,结果真的录取了,却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还砸坏了她听剧的无线电。直到如今,她还会叹息当年没能成为演员,却阴差阳错成了作家,于是但凡有好的越剧、昆曲、京戏、淮剧、沪剧,她都爱看,有时还写写剧评。机缘巧合之下,2011年,王小鹰开始写一部关于越剧演员人生的长篇小说,除了四处寻访外,她还参加了一个业余昆曲练习所,十足过了把戏瘾。“我总想着,演员在台上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这种心情若非亲历,很难体会。”她笑着说,“于是趁机学着唱了几段《游园惊梦》,水袖舞几下,台步走几步,教戏老师对戏曲和演员的看法,也都一一问过。”加上正好为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写评传,她在深受感动的同时逐渐形成了对于作品的思考。“戏剧演员在舞台上靠面具演绎着别人的人生,她与角色之间会产生怎样的共鸣?在台下脱掉面具后,她又用怎样的面具在生活?现实中,人们是否也是戴着面具生活?”长篇小说《假面吟》由此诞生。
与《长街行》的篇幅相比,十余万字的《假面吟》更为精致、精悍,对于语言的运用则更加精妙。王小鹰和丈夫都喜欢买字典,家里有整整一面橱摆放着各种字典,从生物到医药、体育、音乐、社会、历史、经济、科技、地理无所不包,许多都已经在岁月洗礼下纸质黄脆。只要写作,王小鹰总要搬出相关的字典在身边堆起“书山”,才能安心。写作《长街行》时,她特地去买了两本上海话字典随时备用,而写《假面吟》时,一本《中国古代戏剧辞典》总是在书桌上摊开。“类似的几个词,要选取怎样的意蕴?演员们在比喻和形容某种事物时,惯常于用戏剧中的词汇,于是要尽量选取舞台上、戏剧中的比喻。凡是要用到一个不确定的词时,总需要去查一下,确定是否得当。”这种查字典的习惯,在她看来是一种享受,“总有人跟我说,电脑上一打,词语的意思就出来了,但我还是喜欢查字典,看一个词时,会联系到另一个词,而另一个词可能牵涉别的背景或故事,于是再去看,这也是一种很享受的阅读”。
王小鹰对于写作的审慎态度不仅于此。早在十余年前写作《丹青引》时,她单单美术史就看了三部,最近为了写一部以家族史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又开始看起了新四军史,并向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索取了大量材料进行研读。她的父母和公婆都是新四军老战士,曾经历了战局与时代变迁中的点点滴滴,这部暂名为《卫生麻将》的小说在她心中已经构想多年。为了帮助女儿积累素材,母亲王庄霄在耄耋之年写了整整七本笔记本的回忆录,虽然都是斗大的字,却是王小鹰最珍贵的物件。如今母亲已经不在,王小鹰更觉得肩上责任重大随着这一代人的陆续故去,他们独特的理想主义情怀即将消失,他们的坚持和坚守若无人书写,很快就将不为人知。“我们这代人与他们那代人已经完全不同,充满了想追随又无法追随的矛盾,这是我想写出来的东西。”她说。
在写作之外,王小鹰喜欢听戏、画画,她的书画作品在圈内曾获无数赞誉,而最近,她又迷上了古琴,不但爱听,还定期学习和练习,已经能独立弹奏不少曲目。“心烦或者劳累时,自己奏一曲古琴,身心也会慢慢平复下来。”她有时也会困惑,也会觉得累,于她而言,多写一部作品和不写如今已经没有太大差别,“我可以画画,可以写字,可以弹琴,可以修养,可以出游,但为什么一定要写?一定是因为自己觉得不写很难受,非写不可,那就去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