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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 徐芳:上海不是无诗的城市

2014年08月11日10:22 来源:上海观察 作者:徐芳 点击:

徐芳:从生命消长的进程来说,我们早已过了“把栏杆拍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年龄。但对一个诗人来说,童年、青春意味着什么?时代又意味着什么?

 

赵丽宏:年轻时,我曾经追求过文字的绮丽华美,这对写作者其实不难。但是我后来发现,绮丽华美,决非文学表达形式中的最高境界。写出动人的诗篇,不在于文字的华美,而在于是否有新鲜独特的意象,是否表达了真挚深刻的情感和思想。

 

陈子昂和辛弃疾的诗篇,并不是年轻人的激情宣泄,而是经历了人世沧桑之后的深沉咏叹,也许,我们这样的年龄,依然可以拍遍栏杆而四顾茫然,面对着天地的辽阔、世事的浩繁,徒生苍凉之感。童年,意味着生命中遥远而亲切的回忆,意味着曾经有过的天真和单纯,意味着逝去的岁月。对青春的解释,每个人也许都不一样。

 

当然,青春一定是我们曾经年轻烂漫的生命,是理想和激情燃烧的日子。如果以生理的角度,那么,鬓发飘雪,肌肤衰老,青春的逝去无可奈何;但若以精神的层面,那么,只要心中还有梦想,还有爱的信念,还有追寻人生和艺术真谛的心愿,青春在我们的生命中便不会老去

 

徐芳:中国有三千多年的文学历史,乡土文学传统源远流长,积累深厚。写作者对此也是轻车熟路,闭上眼睛,脑海里立马会浮现出生动的文学形象。可一旦涉及到城市生活,诗人普遍会有一种脱节感,感觉与对象之间有一种错位,不知道城市该用哪些文学意象和符号来表现。有人断言:上海无诗!还有诗评家评说:“在上海写诗,是个矛盾语”……如果有“矛盾”,您又是怎么解决这个“矛盾”的?

 

赵丽宏:中国文学的渊源,如《诗经》,最早诞生在三千多年前,我相信还有更早的文学作品,这是中国人引以为骄傲的事情。中国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基本是农耕社会,传世的文学作品,当然大多以山林自然为描写对象。若写到故乡,也多是乡村,是和大自然相关联的。诗人的作品中,故乡就是一间草屋、一缕炊烟、一条河、一棵树、一弯荷塘、一片竹林、一群牛羊、一行归雁。所谓“乡关”、“乡梦”、“乡情”、“乡愁”,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诗人对童年时代所相处的大自然和乡村的依恋、向往和怀念。

 

羁旅途中,所见也多是乡野山林。触景生情,引发乡愁,是很自然的事情。譬如宋人王禹偁的怀乡妙句:“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就是由此而生。近一个世纪以来的现代白话诗,也延续了这个传统,因为那个时代的诗人,大多也来自乡间。

 

但是现在的很多诗人,出生在城市,成长在城市,他们的童年和故乡,就是城市。这和古代诗人完全不同。如果还要在诗中学古人,学出自乡村的前辈,那就不合情理了。譬如我,我的故乡就是上海,所有童年的记忆,都发生在这个城市中,羁旅在外,思乡之情都是和这个城市发生关联。我想,和我同时代的或者比我小的诗人,大致也是这个情况。你也是成就卓著的诗人,你的很多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也属于这个范畴吧。

 

写城市的诗篇中,出现了很多古诗中没有的意象,楼房、街道、工厂、商店、人山人海,也许很多人认为这些意象与诗无关,其实不然。所谓诗意,未必只和特定的对象发生关系,只要心中有诗意,有对美的追求和向往,有灵动的想象之翼在心头扇动,天地间的一切皆可入诗

 

故乡到底是什么?不仅仅是具体的地域,更是感情的寄托,父母亲情、手足之情、儿时的伙伴、一段往事、一缕乡音,都可能是记忆中故乡的形象,这些无关乡村还是城市。我写过一首长诗《沧桑之城》,是写我心目中的上海,写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

 

“在上海写诗,是个矛盾语”,这是非常奇怪的话,这样的说法才是矛盾语。时代和生活的变化,必定会使文学创作的内容乃至形式都发生变化,这也给诗人的创作提供了创新的条件。上海当然不是一个无诗的城市

 

徐芳:茅盾的《子夜》对上世纪20、30年代上海城市生活的描写,与哈代有点类似,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城市,对城市生活给予批判。这种批判,体现出作家本人的生活经验和成长记忆。您又是怎么看待上海的生活?最近你出版的长篇小说《童年河》,是对此作出的文学表达吗?

 

赵丽宏:很多作家在小说中对城市生活表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城市把不同地域的人集中在一起,凸现了贫富差别,在泛滥的欲望中,也泛滥着人性中的贪欲和丑恶。拥挤、压迫、浑浊的空气,被排挤和放逐的自然和天籁。文学家的目光绝不会放过这一切。

 

表现这些,也不能说是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城市生活中也有美好的人性闪光,也有诗意的温情。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群中,有艰辛的拼斗和挣扎,也有憧憬和追寻,形形色色的人群,酸甜苦辣的生涯,融合成城市生活的五光十色。

 

谁也无法对上海的生活一言以蔽之,上海是一个海,是一个人生的染缸,是一个可以包容人间所有情绪和期冀的杂色汪洋。

 

我一直记得童年时的夏日夜晚,躺在屋脊上仰望星空,看月亮、看银河,等待流星划破夜幕。这时,黑色屋脊下面有喧嚷的市井人声飘出,空中响起黄浦江轮船的汽笛,还有海关的钟声。《童年河》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因为是写童年生活,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孩子,所以被归入儿童文学。小说写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城市生活,我没有想到过要批判城市生活,只是写我曾经在那个时代感受到人间真情。

 

城市在变化,生活也在变化,但人心中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我写那些不会改变的东西,所以和同辈的读者也许会产生共鸣,而这个时代的孩子,也不会感觉遥远和陌生。

 

不管我们所处的社会和生活状态发生多大的变化,有些情感和憧憬是不会变的,譬如亲情,譬如友谊,譬如对幸福人生的向往。童心的天真单纯和透明澄澈,也是不会改变的。

 

徐芳:年前您获颁塞尔维亚金钥匙国际诗歌奖 ,此前莫言更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人的情感与精神面貌,是否通过过去和当下的文学创作,已源源不断地向世界传递?您如何评价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发展?

 

赵丽宏: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世界文坛对中国当代文学刮目相看。最近几次去欧洲访问,在荷兰和丹麦,在法国,我都在当地书店看到不少被翻译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莫言的小说,以显赫的地位陈列在书店最显眼处。

 

说中国人的情感和精神面貌正在通过文学被世界了解,当然没有错。最近几十年中国的文学创作成果是丰硕的,时代带来的生活多样性,为中国作家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可以说,中国的文学是在当今世界的文学之林中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花果满枝。

 

但和中国翻译推荐西方文学的规模和深度相比,西方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翻译介绍是极不对称的。西方对中国文学的了解,还非常粗疏浅薄,还局限在一些所谓“汉学家”的书斋里。对中国文学这棵大树,很多人并不认识,甚至视之为草芥。

 

我想,我们也不必为之焦灼烦躁。只要中国的文学家都能沉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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