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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文学不该回避大时代

2014年07月09日14:20 来源:文汇报 作者:黄平 点击:

当下青年作家所面临的社会结构,无论叫做“巨象”还是“章鱼”,本质上是相似的。在上海写作,意味着面对这头巨兽写作。

  且从两头上海巨兽说起。

  首先走向我们的,是一头巨象:“李生眼瞅着巨象的脚掌黑夜似地压下,憋得紧紧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是极其短促的一声:啊!”

  之后,是一只遮天蔽日的大章鱼:“我所看到的上海,依然像一只遮天蔽日的黑色章鱼,它趴在这块海边的领土上,覆盖着所有盲目的人们,它湿漉漉的黑色触角,触及着这个城市每一个细小的角落。”

  这两个相似的意象,来自两位同龄作家的作品:“巨象”选自甫跃辉的《巨象》,“章鱼”选自郭敬明《小时代》第二部。无疑,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认为甫跃辉的写作和郭敬明的写作不是一类写作。最常见的区别是一个是“纯文学”,一个是“通俗文学”。

  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想为郭敬明辩护。同样面对青年与城市空间的紧张,甫跃辉在《巨象》、《晚宴》、《亲爱的》等一批作品中讨论灵魂的枯竭与出路,深刻地描写着青年心灵深处的挣扎;而郭敬明以消费主义的方式寻找出路,以一系列品牌符号、时尚生活构建麻醉的“幻城”。甫跃辉的主人公出没在出租屋里,而郭敬明的主人公流连在陆家嘴,这种差别不言自明。

  然而,我要提出的问题是:我们的青年作家,其实面临相似的精神结构,而这一精神结构,是由青年所在的社会结构所决定的。这种社会结构,无论叫做“巨象”还是“章鱼”,本质上是相似的。在“上海”写作,意味着面对这头巨兽写作。

  和“青春史”、“地理史”这两类写作范式相比,伟大的上海文学传统中的“社会史”的一面,已然近乎绝迹。

  遗憾的是,我们的青年作家普遍不愿正视这头巨兽,现在的文学不是越写越“大”,而是越写越“小”。这两年,我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开始主持一个“80后写作”工作坊,每双周和我的学生们讨论一位国内的80后作家。这批青年作家很优秀,而且写作的潜在主题很相似,都程度不同地触及到了社会结构与精神结构的问题。不过我领着学生通读下来,感觉以“正面强攻”的态度敞开来写我们时代的作品付之阙如,流行的主要是两类写作范式:

  其一,青春史。几乎每一位青年作家的处女作,都有浓郁的自叙传性质,讲述个体的青春体验。有的作家扩大了这一范式,不限于个体的青春往事,而是讲述自己的家庭,但大体上还是在这一范围内的。这种文学范式并非不可,我也很期待同龄的青年作家们写出这一代人的青春——我理解的“青春”,是个体成长与所在社会结构激烈地摩擦与交锋,双方不断改写对方的过程,有一种生气勃勃的先锋性。然而,青年作家普遍以“自我经验”遮蔽了“历史进程”,“青春”成为一个脱离历史的、永恒的神话,作品中充斥着大量迷幻的情绪与感觉,或者充斥着不无优越的自我确证。作为诤友,允许我尖刻一点讲,和大家所轻视的郭敬明相似,我们的“纯文学”作品,同样和郭敬明一样围绕着“自我”展开,一样深刻地烙印着“个人主义”,这是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印记。个人的青春,尽管在每个人的心中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你可能同意的这句话来自郭敬明),但如果仅仅是自叙传,其实在文学的意义上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是文字更漂亮一些的少女日记。一流的青春文学,不仅要写好自己,也要写好青春岁月中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文学伟大的想象力,往往意味着想象他人,而不是聚焦自己。换句话说,不仅要写出自己的成长,也要写出时代的印记。青春文学的重心所在,不是一个人的青春,而是一代人的青春。

  其二,地理史。由于无法真切而深刻地描写“巨兽”,描写我们所面对的城市空间,我们的青年作家将社会结构意义上的城市文学,转化为地方想象意义上的民俗志,将社会的风景转化为自然的风景。这是新世纪以来的寻根文学,和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相似,都是在我们的写作和宏大意义断裂后出现的,由于无法在“总体性”的意义上安置我们的写作,只能返身书写故乡。这种上海的地理学,弥漫着既优越又伤感的乡愁,在时光的雕刻中把生活中的细微物件变成神话。这种自然意义上的上海写作,其实吊诡地把上海窄化了,把“上海”变成了一处“地理”的位置,是偌大的中国地图上的一个“点”。想想鲁迅先生是怎么写《故乡》的,那种“青春回忆”与“成年经验”的双声叙述、辩证交锋,那种挣陷在社会结构中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剖析,那种绝望与绝望寂灭后的决绝,那是多么有硬度的文学,以一个细密的点压缩了无限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而此刻流行的上海地理学是多么稀薄,一丝游魂般飘飘荡荡。

  和“青春史”、“地理史”这两类写作范式相比,伟大的上海文学传统中的“社会史”的一面,已然近乎绝迹。我所理解的“社会史”的作品,是直面巨大的怪兽写作的文学,将恢宏的时代形式化,凝聚为“典型人物”和“典型情节”。那种开阔的气象与广博的同情,在一代人普遍被囚禁在自我内部的今天,不是保守,而是意味着先锋。相反,写暧昧、孤独、嫉妒、出走,写边缘的性爱与青春期的黑暗回忆,仿佛很先锋,但骨子里是暮气沉沉的保守。

  大作家与小作家的不同就在于:你能否深入到这个时代的最深处,将自己的经验向时代敞开,从个人的灵魂深处,发现时代的秘密?

  在当代文学史的意义上,我们的青年作家在当下提笔写作,切莫忘记两个节点:1984-1985、1992-1993。1984年的城市改革催生出“新小说在1985”,1992年的市场经济催生出“1993人文精神大讨论”。我们的文学观念不断在历史进程中收缩自身,构建纯粹的文学场——我们生活在“巨象”的脚印之间,但似乎忘记头上的庞然大物了。对于流行的文学观念,我们要有历史性的反思,我并不认同永恒、天才之类字眼,也不能同意作家是“木匠”、写作是手艺活之类。我认为和托尔斯泰、鲁迅这样的作家相比,目前流行的卡佛、门罗这样的作家,只是二流作家,在巨象行进的路径两侧草丛中的小动物而已。

  我们的青春文学应该有伟大的抱负,向经典致敬,与大师比肩,而不是屈从于流行的美学。我将流行的文学趣味视为一种“小文学”,其在美学上深受现代主义的影响,在生活实践上则建基于1990年代以来中国特殊的个人主义。美国文学批评家理查德·利罕在《文学中的城市》中,将这种城市文学称为“乔伊斯之城”,即城市成为一种主观的现实:“启蒙运动的结果之一,是华兹华斯创造的由记忆组成的类似自我的东西,它后来被柏格森的哲学所深深的强化,并使得普鲁斯特这样的现代主义者得以诞生,也导致了贝克特第一部著作主题的出现。换句话说,现代主义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一种自我的美学。”

  我也完全理解,中国的青年作家是在个体与共同体断裂之后、在一种中国特色的后现代状态下开始城市文学的写作。上文所引的理查德·利罕也谈到这一点:“一旦没有了先验的意义,我们也就失去了对城市的把握”。不过,大作家与小作家的不同就在这里:你能否深入到这个时代的最深处,反思自己生活的历史性,将自己的经验向时代敞开,从个人的灵魂深处,发现时代的秘密?我所理解的青春文学,正是这样的大时代文学。狄更斯25岁写出了《雾都孤儿》,托尔斯泰28岁写出了《一个地主的早晨》,巴尔扎克35岁写出了《高老头》,仅仅就年龄而言,我们也不再年轻,而是在大师们的熠熠青春前垂垂老矣。“80后”作家再过几年就步入不惑之年了,而我们的现实主义作家、我们尝试描绘一个时代的巨著何在?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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