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23日15:20 来源:新民晚报(20140629) 作者:曹可凡 点击: 次
忆父亲
曹可凡
有天晚上陪儿子入睡,小家伙忽然没来由地问了句:“为什么从来没见过爷爷啊?!”“因为爷爷已经到天上去了。”我道。“他一个人在天上是不是会孤单?”儿子又问。“不会的,因为他和星星在一起。再说,只要你想念爷爷,他就不寂了。”“哦……”不知何时,儿子的眼角沁出了泪花。待儿子酣然入睡,父亲的形象如同电影般在脑海中闪现。
作为家中长子,父亲自幼受父母宠爱,却绝无“大少爷”禀性,为人方正内敛,尤嗜读书。记得幼时家中有一朝北小屋,里面堆放着他的藏书。从内容看,有部分文史哲专著,但更多的则是科技类外国硬皮原版书。据父亲回忆,他工资的80%几乎全部用于购书。“文革”恶浪扑来,父亲倍受冲击,工资锐减至30元。书是不可能买了,于是,出售书籍便成为家中“开源节流”的重要途径。虽然硬皮书份量不轻,但当废品卖,终归“三钿不作两钿”,换不了几个钱。每次将一捆捆书搬至楼下时,我都快乐无比,父亲却愁容惨淡,默不作声。
父亲生性木讷,寡言少语,但对学习外语却有一套独门法则。他毕业于美国教会学校,英语自然等同于“母语”;上世纪50年代,中苏关系趋于密切,他又专门向一位寓居上海的白俄学习俄语;而德语则是为革新电镀工艺自学而成,他有两本德语笔记,虽残缺不全,但至少文理通顺,用词精准;至于日语,他则是在上海抗战沦陷时被迫在小学里学的,随着时间推移,早就被抛至九霄云外。到了“文革”,阅读往往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酷爱读书的父亲很快在一本日文版的《人民中国》重新找到学习的快乐。父亲供职的单位在杨树浦,我们家却在愚园路,路途遥远。他必须转乘两趟车,前后花一个多小时方能抵达。于是,他每天凌晨四点多便起床,打完一套太极拳,乘20路电车至外滩,在“中央商场”一简陋的铺子里喝一杯劣质咖啡。他边喝咖啡,边读《人民中国》。大约过一小时光景,再转车至工厂劳动。天长日久,日语大有长进。他虽然戏称自己读的是“哑巴日语”,即只会读,听、说、写则一概不会,但这却是他寂寞人生岁月里些许心理慰藉。所以,父亲也理所当然成为我的英语启蒙老师。
除外语之外,西方古典音乐也是父亲一大爱好。他年轻时弹得一手好钢琴,说起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肖邦等更是如数家珍,不过,他最爱肖邦作品,晚年听的最多的便是鲁宾斯坦所弹的那套《夜曲》。他最钦佩的音乐家则是小提琴大师海菲茨。上世纪90年代,曾陪父亲去上海音乐厅聆听艾萨克·斯特恩音乐会。老人家直言:“与海菲茨不可同日而语。”
因青年时代罹患“肺结核”,父亲便拜师学习杨式太极拳。杨式太极拳舒展优美,动作和顺,平正朴实,刚柔相济。这倒与父亲谦和中正的个性相吻合。其一招一式讲究圆活连贯。所谓“圆”就是所有的动作均走弧形半圆;所谓“活”就是动作上下相随,步随身换。故有人称:“太极之圆如同三维空间球体,触动任何一点,都会引起整个球体周身的转动和移位。”父亲自弱冠之年,便苦练太极,不管酷暑寒冬,从未间断。直到晚年病重,记忆力急剧衰退,这才不得不告别几乎练了一辈子的太极拳。记得某日清晨照例下楼打拳,突然发现打了几十年的套路竟连一个动作也想不起来,内心懊丧至极,从此绝口不提“太极”二字。父亲也曾希望我传承衣钵,可惜我心浮气躁,始终未得要领。
对于自己的电镀化学专业,父亲更是严谨不苟。上世纪70年代,他发现原有电镀工艺最大弊端是,含大量氰化物的废水流入黄浦江,造成环境污染。因此,他立志技术革新,最大限度降低水中氰化物含量。由于家中藏书早已变卖,他只得利用休息天去图书馆查资料,做卡片。有一回在实验室做实验,不知怎的发生爆炸,含氰化物的废水溅了他一身。氰化物为剧毒物品,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但父亲却无所畏惧,依然按计划继续进行研究课题。他还以环境保护专家身份,撰写论文,参加国际研讨会。可惜父亲向来看淡名利,仅有的几篇论文也已散佚,不可谓不遗憾!
父亲一生清贫,未遗下丰厚的财产,却留给我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