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月25日12:49 来源:饶翔 关联作家:甫跃辉 点击: 次
作为一名从偏远乡村走出来,毕业于中文系的青年作家,甫跃辉的乡村经验是他珍贵的记忆和写作资源,随着时空流转,他真诚地面对自我“城市化”过程中的欲望、挫败与焦虑,书写一名都市“普通青年”的理想与现实。同时,受益于多年的文学科班训练,其创作有别于“无根的写作”,呈现出一种自觉面向“传统”的文学风貌。
少年游:记忆与成长之书
与大多数写作者相同,最早浮现于甫跃辉笔端的是自身的经验与记忆;而与大多数“80后”作家不同,最初进入甫跃辉视野的是乡土世界。这部分作品是一种“过去时”的书写,作者以一种回忆的语态呈现“我从哪里来”的问题。
一如评论家所言,甫跃辉的这些作品是在“寻找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要素:沟通”,“探讨这种不可沟通与不可逾越造成的悲剧与悲哀”。在甫跃辉笔下,造成沟通阻断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人的自私与贪欲。在《白雪红灯笼》中,大哥不允许弟媳妇带着死在“外面”的弟弟的骨灰回家,因为他想赶走弟媳和小侄女,好霸占弟弟留下的房产。与《白雨》一样,兄弟阋墙都是因为财产纠纷,尽管在中国乡土社会,这种情况自古有之,但在拜金狂潮席卷下“礼崩乐坏”的今天,则更比比皆是。
甫跃辉的回忆性叙事以内在的儿童视角对成人世界的污浊进行了审视。《雀跃》中的童真友爱、《白雨》中的小姐妹情谊与成人世界的自私专横形成了对照。在神明退位于世俗的时代,信仰迷失于现实功利。《鱼王》中的老刁带着儿子海天承包了白水湖的鱼塘。因为是外来户,老刁父子赔尽小心,却依然不能阻挡村人的嫉妒之心。村人的贪欲在暗中滋长,终于在湖旱时触发成为一场集体性的抢鱼行为。在赶走了老刁之后,疯狂的村民不顾少年海天的誓死捍卫,捕猎了白水湖的“水神”--鱼王。鱼王之死留下了巨大的信仰空缺,“从此白水湖还是我们的,我们却再也没有鱼王的故事讲给那些很小的小孩听了”。在某种程度上,未经世俗污染的童心是最接近神性的。
甫跃辉的另一些乡土叙事则可以被归为男性的“成长小说”。《初岁》《守候》和《牙疼》都铭记了生命中重要的一次经验。《滚石河》中,母亲与人私奔后又复而归来,因父亲阻挡他接母亲回家,亮子与父亲发生了肢体冲撞,这似乎是他成人意志力的张扬,然而,没有接到母亲,听到父亲的哭泣,他瞬间理解了父亲的屈辱、辛酸与纠结。这种反抗与认同之间的张力,使子一辈的成长更见深度。
《少年游》很好地营造出青春期迷惘而感伤的氛围,少年情感世界的明朗欢乐与成人情感世界的错综复杂之间构成一种张力。成人化常常伴随着某些铭心刻骨的事件,伴随着自我的成长之痛。《初岁》中的兰建成在杀猪中完成了成人礼,却仍然会忆起幼时对生命充满怜惜的柔软与良善。《少年游》中,当悠悠以腹中胎儿的流产告别“从前的我”,当我以心爱姑娘的远去告别“从前的我”时,青春期戛然而止,一个残酷的成人世界敞开大门。
动物园:都市丛林的欲望辩证法
作为中国乡村孕育出的“精英”,少年甫跃辉告别乡村,负笈求学于大都市上海。在这里回望乡村时所写出的“乡土文学”,按照鲁迅当年的说法便是“侨寓文学”。“侨寓文学”在鲁迅和沈从文那里发展出两种不同的面向,成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两个传统。然而,甫跃辉的乡土叙事并非鲁迅式的对国民性的痛切深刻的批判,亦非沈从文对乡土人情美、人性美的绝对信念,放在乡土文学传统中,这些作品并不具备很强的文学个性,毋宁说,它们抚慰的是作者青春期或后青春期的乡愁。
稍后面世的一系列书写都市经验的篇什标记了作者都市体验的深化,也标记了他的文学成长。《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漂在省城打工的农村青年李绳谎称自己是在校大学生,赢得了本地女孩的爱情。然而,谎言没能维持多久,女友知道了真相并提出分手。尽管女友一再声明,她只是不能原谅他的欺骗,但李绳知道真正的症结所在--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城乡与阶层的壁垒。于是,给尚在家乡的、他曾暗恋过的中学同学曹英打电话,便成为他悬浮着的生命中惟一慰藉。他的灵魂如此进退失据,无处安放。最后,他挥刀杀死曹英的男友,其实是对于这脆弱心灵的变相维护。
《巨象》将这种“精神内伤”呈现得更为深刻。李生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发展,然而,身份的焦虑依然困扰着他,这种焦虑在女友离开之后给他带来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女友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已成为这个城市的象征,和女友在一起,就等于真正进入了城市。女友的离开,被他下意识地理解为进入城市的失败。”李生的挫败感无处排遣,便粗暴地将之转移到女大学生小彦身上。相对于李生,小彦处于更为弱势的地位,“她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的失落”--李生被这座城市伤害,而他又将这种伤害转嫁到比他更弱势的小彦身上。作者的笔力深入人物的潜意识,李生的内心充斥着恐惧与罪恶,即便他终于要迎娶一位有房的女同学,“被这个城市真正地接纳”,那个被他伤害、毁灭的灵魂却依旧是他纠缠不休的梦魇。
《晚宴》中,顾零洲的校园爱情敌不过一句“毕业时你能有20万吗?”的质问。他是城市的外来户,前女友来自城市郊区,也同样有“进入”城市的渴望与焦虑。毕业前那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前女友的烂醉与呕吐隐藏着多少痛苦。顾零洲受阻的欲望进而转化为隐秘的报复心理,如一条小毒蛇,不时跳出来啮他一口。
这3篇小说有着近乎相同的叙事模式,它们一再重复,或提示着作者的创伤体验。甫跃辉对于“欲望”这一都市文学主题的书写显得内敛而深入。他将“外来者”对于都市的欲望转化为其对于女性的欲望,以其情欲的受挫来象征其都市欲望的受挫。作者以写实的笔触将这个受挫的过程表现得惊心动魄,对人物的欲望心理,甚至变态性心理的深入揭示具有郁达夫小说的风貌--一如《沉沦》中那个被自卑心理与受挫的欲望折磨致死的青年临死前抛下的那句:“祖国呀祖国!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读罢甫跃辉的小说,我们也不免会发问,这些人物心灵的苦痛与分裂,到底该归罪于谁呢?
甫跃辉小说中的人物并非真正的社会底层,他们也缺乏“屌丝”的自嘲精神,对他们更确切的称谓或许是另一个网络新词--“卢瑟”(loser)--“失败者”是他们普遍的自我感觉。事实上,除了《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的李绳,甫跃辉笔下的“卢瑟”们均是大学毕业后在城市取得稳定工作者,然而,他们毫无风发意气,更不曾发出如拉斯蒂涅般的豪言壮语,他们始终被一种近乎失败主义情绪所裹挟。作为外来者,都市仿佛一头“巨象”,个人的努力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显得如此微小,他们的欲望被压抑,心灵被扭曲。他们不是富于生命力的强者,只是一群生命欲望在都市丛林中得不到伸张,反过来又被欲望所伤的“卢瑟”。甫跃辉深入这些“卢瑟”的心理细部,勾画描摹之间,亦触摸到了一种时代症候。
都市丛林的生存体验,在小说《动物园》中有了更为细致的表现。在都市的霓虹灯和万家灯火中,顾零洲和虞丽演绎了一出二人戏剧。舞台是顾零洲租住在紧邻动物园的一套三居室中的一间房。两人好上之后,做起了周末情侣--因为隔得远,两周或三周聚一次,做爱、聊天,除此之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去动物园看动物。他满心想与虞丽分享这种快乐,虞丽却对此不感兴趣,她甚至厌恶从窗户飘过来的动物园的气味。于是,一场关于关窗还是不关窗的“暗战”在这个小空间上演,最终导致了决裂。失恋后,顾零洲急于去看一眼大象,想从大象的区域看一眼自己的窗口。“大象的生活充满了庄严、温柔的举止和无尽的时光。”这句话仿佛是顾零洲仅存的诗意梦想的写照。小说写出了在粗粝的生存下,人物内心的柔软与诗意,以及这柔软与诗意不被理解、难以保存的命运。
《苏州夜》以卢梭的“肉体使我们寡廉鲜耻”作为题记,叙述的是“他”一次难堪的嫖娼经历。与“苏州夜”3字所隐含的浪漫诗意相反,成年男性的夜生活猥琐、世故、淫乱、肮脏。“他”被激起的欲望除了肉体空无一物,完事后,心中只剩不洁感以及无尽的空虚、沮丧和恶心。欲望所导致的发泄,对欲望的罪恶感所导致的排泄(“狂吐不止”),构成了小说欲望叙事的两面。泛滥的欲望、极易满足又永不餍足的欲望、商品交换的欲望、欲望/反欲望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欲望辩证法。
在写实与浪漫之间
在上述篇什中,甫跃辉已展现出不凡的写实功力。而在传统写实之外,甫跃辉又深谙虚实之道,在虚与实之间拓展着小说的叙事空间。翻开甫跃辉的小说集,《红马》《雀跃》《街市》《初岁》《守候》《白雨》《鱼王》《红鲤》《静夜思》《骤风》《惊雷》……这些仿若诗词般凝练的篇名,已暗暗透露出作者对于小说美学的苦心经营。
甫跃辉的作品通过对人物心理冷静绵密、甚至夸张变形的彰显,造成了一种逼真的现实主义的效果。《巨象》中顾零洲反复做的那个巨象来袭的噩梦,传达着他内心的恐惧感。《苏州夜》中,“他”在嫖娼之后对触碰过妓女下体的左手食指的嫌恶,反映出“他”内心的懊悔和不洁感。《静夜思》中独守办公室的“他”想起听说过的传闻:曾有一对争风吃醋的姐妹先后吊死在办公室的壁橱内。这个传言在暗夜里不断压榨出“他”内心的恐怖,使“他”感到办公室内鬼影憧憧,之后,小说笔锋一转,“他”内心的恐惧原来对应着现实生活--“面对两个同时爱着他的女人,他还给她们的,不过是无尽的欺骗和侮辱。”“他毁了她们,也毁了自己。”在雪落无声中,他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小说全篇写虚,最后落实,构思与结构堪称精妙。
甫跃辉在写实之上凭借浪漫的想象,在作品中构筑起一种独特的美学风貌。《红马》中,在爷爷的弥留之际,“我看见一道耀眼的红光夹着一片紫光闯进屋,裹挟着爷爷,爷爷轻如树叶,安静的婴儿般地被红光轻轻托着,红光紫光一眨眼旋出去……”以这样奇异的想象,勾连了爷爷跃马飞腾的辉煌过往;《鱼王》中,鱼王是渔民神秘而虔敬的信仰,被贪婪的村民猎杀后,它使亵渎神灵的村民们呕吐一个月,作为警戒和报复;《玻璃山》中,“她”在爸爸坟前遇到的玩玻璃弹珠的小男孩,竟然是三四个月前为了打捞掉进河里的玻璃弹珠不幸溺水而亡的那一个;《红鲤》中,许多条红鲤鱼破水而出,在“我们”眼前扶摇直上,直飞冲天……这些篇什以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丰富着甫跃辉的小说世界。
作为一名生活在上海的“80后”,甫跃辉以其独特的写作方式,试图从刻板的“80后”印象中突围而出。他笔下没有包装为时尚的商品元素,没有“文艺青年”式的虚幻与矫情,只有对“普通青年”生存状况的深入观察与剖析。他与其他年轻有为的“80后”同道一起,以丰富多样的创作实践反抗着简单粗暴的文学“断代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