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6月09日11:12 来源:《文学报》 作者:杨扬 点击: 次
在一些读者印象中,批评家都是强势人物,他们目光如炬,声音洪亮,写下的文字犹如判决书,影响着一个时代的文学走向,也影响到普通读者对作家作品的阅读接受。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像鲁迅先生的《估〈学衡〉》《“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郭沫若先生的《斥反动文艺》,茅盾先生的《夜读偶记》等,给人留下了难以抹去的记忆。但也有一些批评家,他们的声音,或者干脆说,很长时间,他们是无声的,需要读者自己去寻找和发现。像施蛰存先生的 《一人一书》、老舍先生对张恨水创作的肯定性评价、傅雷父子的往来书信,还有季羡林、夏济安等在日记中对作家作品的品评和解读,今天看,都是很有意义的文学批评,但在同时代的读者眼中,这些基本上是被忽略的。
我相信,在我们今天,同样会有一些有益的文学批评被忽略了。看看当下那些流行的八十年代回忆文章,就知道时间离我们虽不遥远,但物是人非,被话语权绑架的文学批评,正在按自己的意志随意改写历史,不仅当年的一些批评家和批评文字,被各种选本和回忆录无情地淹没,而且今天的批评也面临着强权的挑战。与那些强势媒体和主流学术刊物上高调亮相的批评相比,那些无声的批评变得越发无声了,以至于有人以为今天的文学批评是历史上最衰落的时期,没有尖锐的意见交锋,没有风起云涌的思潮和流派,当然,也不会有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但这样的结论是与那些话语权操控之下的批评喧哗相对应的。正是源于这样的批评现实,我不愿轻易地对当代文学史和诸多貌似强大的批评说辞匆匆赞上一语。当那些高调的批评家傲视群雄,自恋而自傲时,我反倒更愿意倾听那些最平常的读书心得和来自作家朋友的创作体会。这里有一种志趣相投的信任和思想间的碰撞,有一种同道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切磋商议。但这不是兄弟会和各种名目的思想部落,而是源于个人的思考和探索。我对那些独树一帜、坚持个性的批评家、作家,怀有深深的敬意。文学批评不是众口一词,群体战术。记得“五四”时钱玄同、刘半农曾以唱双簧的方式,引蛇出洞,集体作战,让保守的林纾处境尴尬。但事后,胡适、钱玄同有过反省,觉得对待论敌不能采用这种偷袭的手法。意图再合理,也不能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周作人甚至在林纾病逝之后,写文章评价他的功过是非。这不仅显示出一代文学家们的胸襟与怀抱,也表明新文学家在批评别人的同时,也勇于自我反省和自我剖析。
20世纪中国文学最值得总结的经验教训之一,就是集体发声。我感受到文学批评集体声威存有对文学批评伤害的一面,这让我对那些面对集体呼声汹涌不断,却依然坚持个人书写的文学批评,倍加重视。文学批评不是社会舆论,从不代表阅读的大多数。它在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的阅读和发现。文学批评被誉为是灵魂在杰作中冒险,批评家以一己之力,挑战群体的趣味与习惯,这的确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因为一个时期大多数人不愿意接受某个批评家的批评意见,也因为文学批评挑战的总是强大而稳定的公众趣味,因此,一些人不得不选择群体作战,以谋求改变现状。久而久之,在一些人的理解中,批评文章似乎越尖刻,火药味越浓,就越显出文学批评的英雄本色。但我以为,这是太阳社、普罗文学以及60、70、80年代论战遗风余波所及。这种路数的文学批评,有着巨大的声威和杀伤力,所谓主流和流派是最能见出这种批评的特性。但这种批评之外,还有其他的批评。记得常风先生在《回忆朱光潜先生》一文中,记录了朱光潜先生教导他从事文学批评的办法,那就是多看书,偶有心得,写成文章,找一个地方发表。常风自己的书评文章就是这样写成的。如今重新翻阅上世纪30年代的《文学杂志》,很多研究者为常风当年的书评叫好,殊不知,这位朱光潜先生当年的学生和助手,只是以一种平常心在读书、写作。可能在公众和传媒眼里,像常风这样的批评家很长时间等于不存在,似乎很平庸,缺乏才情,从没有尖刻的惊人之语,也没有标新立异的代表性观点。但在朱光潜、周作人、沈从文、叶公超等老师眼里,这位毕业于清华西洋文学系的学生,功底扎实,训练有素,是写评论的高手。这样的人写批评文章,不感情用事,不夸大其辞,不炫耀自己有多厚的家底、周围簇拥着多少狂热的信徒,当然,也不会以“我们”的名义秀秀自己的批评肌肉和兄弟会的群体力量。但多少年后,研究者阅读到他的书评,透过这一个人平实的文字,人们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敏锐而独特的发现眼光,那是与我们熟悉的30年代犀利泼辣的战斗文风很不一样的春风般的批评文字。
今天的批评与80年代的文学批评相比,最大的差异或许是群体的声音在不断弱化。主流没有了,思潮没有了,但话语权却凸现出来。今天那些流行的有影响的批评,大都是一些拥有话语权的批评。从拥有杂志,到拥有媒体,乃至拥有文学评奖权的机构和个人,这些是滋生权力话语批评的最可能的温床。与这种批评背道而行的,是无声的批评,它们居无定所,出没无常。或存在于某个不知名的网络一角,或夹杂在一些拥挤的学刊版面夹缝中,或在会议间隙一个短暂而匆忙的交谈,或通过一条微信简单地传递信息。凡事种种,当下文学批评的视域翻新,不再是通过公众事件的集体发声,或不同意见阵营间的激烈交锋,而是通过最平常的阅读交流缓缓而行。在权力缝隙之间生存的堪称文学批评的文字,在当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也因此越发需要读者用心去体会和寻找。这些散布在阅读世界似繁星点点的批评文字,与今天的文学创作相对应,多彩多姿,悠然绽放。如果说,今天中国的文学创作有着自己顽强而旺盛的创作生命力的话,那么,文学批评何尝会跌落到同时代的创作水平之下呢?